抱朴别院最深处的医馆里,烛火燃了一夜。
琉璃灯罩内壁凝了一层薄薄的烟垢,烛焰透过烟垢照出来的光便昏黄而朦胧,像隔着一层雾看东西。光影在青砖地上铺开,晕开一团模糊的光斑,光斑边缘与黑暗交界处,浮尘在空气里缓慢旋转,每一粒都清晰可见,仿佛时间在这里流淌得格外慢。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
最浓的是药味——几十种药材混合熬煮后的苦涩,从靠墙那排药罐里持续不断地飘出来,罐口冒出的白汽在烛光里扭曲升腾,在天花板下聚成一片淡灰色的雾。雾里有当归的土腥,有黄芪的甘甜,有川芎的辛烈,还有几味说不清名字的海外药材,带着异域的、近乎刺鼻的香气。
药味之下是血腥味。虽然已经清理过多次,可那种铁锈般的腥气像渗进了砖缝、木头、甚至空气本身,怎么也散不去。偶尔有穿堂风从半开的窗户灌进来,风里带着西湖清晨的水汽和草木香,可那点清新的气息很快就被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有蜡油燃烧的焦糊味,棉布煮沸消毒后的碱味,铜盆里清水慢慢变浑后散出的、若有若无的腐败味...这些味道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医馆里,压在每一个人的鼻端、喉头、肺腑,吸进去时像吞了一口黏稠的、温热的粥,吐出来时却感觉更窒闷。
苏绣棠坐在病榻旁的木凳上。
她换下了昨日的绯色官服和银甲,穿了一身素白的常服,布料是普通的棉麻,没有绣花,没有滚边,只在腰间系了一根深蓝色的布带。头发也没有绾髻,只是用一根木簪松松别在脑后,几缕碎发从鬓角垂下来,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下有浓重的青影,像用淡墨狠狠抹了两笔,那是彻夜未眠的痕迹。
她的背挺得很直,可肩膀微微向前塌着,那是一种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后的僵硬。双手放在膝上,手指交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落在榻上那人的脸上,一瞬不瞬,仿佛只要眨一下眼,那张脸就会消失。
谢知遥躺在榻上。
他身上盖着素色的薄被,被子下面身体的轮廓瘦削得惊人,几乎看不出起伏。脸色比昨日更白,不是活人该有的苍白,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死气的灰白,像上好的宣纸被水浸透后又晾干,薄薄一层,底下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嘴唇干裂起皮,裂口处凝结着暗红色的血痂,呼吸很浅,每一次吸气时胸膛只微微隆起一点,呼气时几乎看不出动静,只有凑近了,才能听见喉咙深处那种细弱的、拉风箱般的嘶鸣。
云织站在榻边,正为他换药。
她穿着一身深青色的医官服,布料已经脏了,袖口和衣襟沾着药渍、血渍、还有不知名的污迹,斑斑点点,像一幅胡乱泼洒的水墨画。头发用布巾包着,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皮肤上。她的动作很轻,揭开旧绷带时,指尖微微颤抖——不是紧张,是累,连续十几个时辰不眠不休的累。
旧绷带下,背上的伤口露出来。
昨日手术缝合的地方,皮肉红肿外翻,针脚处渗着淡黄色的组织液,有些地方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白膜,那是身体在试图愈合。可伤口实在太深太广,从右肩一直延伸到左侧腰际,最深处能看见肋骨的轮廓,白森森的,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海水浸泡和碎木污染让伤口感染了,边缘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紫红色,摸上去烫手。
云织用煮过的棉布蘸着药水,轻轻擦拭伤口。药水是特制的,用七种消炎生肌的药材熬成,颜色深褐,触到伤口时,昏迷中的谢知遥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眉头蹙起,喉咙里溢出极轻微的一声闷哼。
苏绣棠的手立刻握紧了。
“疼是好事。”云织低声说,声音嘶哑,“说明还有知觉。”
她换完背上的药,开始检查肩头的刀伤。刀口很深,几乎砍到骨头,昨日已经缝合,可依旧在渗血。更麻烦的是左臂,被重物撞击后有骨裂,虽然固定了,可肿胀得厉害,皮肤紫得发黑,像熟透的李子。
全部处理完,云织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她的脸色也很差,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可眼神依旧清明专注。她走到一旁的木架前,从上面取下一个白瓷碗,碗里盛着刚熬好的药,药汁黑稠,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膜。
“这剂药要趁热喂。”她把碗递给苏绣棠,“吊命用的,里面加了百年老参和海外来的‘血竭’,能固本培元。但他现在吞咽困难,得一点点渡进去。”
苏绣棠接过碗,碗壁烫手,药气冲鼻,那股混合了人参甘苦和血竭腥甜的味道直冲脑门,让她有一瞬的眩晕。她定了定神,用瓷匙舀起一勺,凑到谢知遥唇边。
药汁顺着干裂的唇缝渗进去一点,可大部分都流了出来,沿着下颌滴到枕头上,染开一小片深褐色的湿痕。她又试了一次,还是一样。
云织看着,忽然轻声说:“昨日手术时,你那样...或许可以。”
苏绣棠的手顿住了。
她抬眼看了云织一眼,云织的目光很平静,没有揶揄,没有调侃,只有医者纯粹的、就事论事的认真。苏绣棠垂下眼,看着碗里黑稠的药汁,看着药汁表面自己的倒影,那张脸苍白憔悴,眼神却沉静如水。
她没有犹豫太久。
她含了一口药汁在嘴里,药很苦,苦得舌尖发麻,苦得喉咙发紧。然后俯身,轻轻抵开谢知遥的唇齿,将药汁缓缓渡进去。动作很轻,很慢,怕呛到他,也怕牵动伤口。药汁一点一点滑入喉间,她能感觉到他喉结微弱的滚动,一下,两下,像枯井里最后几滴水落下的声响。
一口,两口,三口...
半碗药喂完,她的嘴唇也被药汁染成了褐色,苦味从舌尖蔓延到整个口腔,连呼吸都带着那股苦涩的气息。可谢知遥的喉咙确实在动,药确实在往下咽。
就在这时,医馆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带进一股晨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进来的是水师参将周承,他身上还穿着昨日的戎装,墨色战袍破损多处,袖口被火烧焦了一片,露出底下染血的里衣。脸上满是疲惫,眼白里布满血丝,下巴上胡子拉碴,可眼神依旧锐利,像一头疲惫但依旧警觉的狼。
他看见榻边的场景,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单膝跪地,垂首:“末将周承,拜见钦差大人。”
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磨过石头。
苏绣棠直起身,用布巾擦了擦嘴角的药渍,动作很稳,仿佛刚才那个以口渡药的人不是她。她看向周承:“说吧。”
“海战清点完毕。”周承的声音压得很低,可每个字都清晰,“我军参战船只四十八艘,沉没二十三艘,重伤十四艘,尚能作战的仅十一艘。将士阵亡一千七百三十二人,重伤八百九十四人,轻伤不计。敌舰百零三艘,确认沉没九十七艘,俘虏两艘,四艘趁乱逃脱,正在追捕。”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阵亡将士的尸首...只打捞起不到三成。大部分随沉船坠入深海,或者被退潮卷走,找不回来了。”
医馆里一片死寂。
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药罐里药汁沸腾的咕嘟声,还有谢知遥微弱却持续的呼吸声。那些数字在空气里飘荡,每一个都沉甸甸的,沉得让人喘不过气。一千七百三十二,八百九十四,二十三,九十七...不是冰冷的数字,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是一张张曾经欢笑的脸,是一个个破碎的家庭。
苏绣棠的手指在膝上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刺痛让她的神智保持清醒。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军心如何?”
“不稳。”周承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血丝,“伤亡太重,很多兄弟看着朝夕相处的袍泽死在眼前,情绪低落。几个重伤的将领今晨也没撑过去...底下人有些躁动,说这仗虽然赢了,可代价太大,不值得。”
“阵亡将士的抚恤,重伤将士的医治,必须立刻落实。”苏绣棠的声音很平静,可每个字都像钉进木板的钉子,“从杭州府库调银,不够的从我私账支。阵亡者家属,每人抚恤银一百两,米十石,免赋税三年。重伤者终身供养,轻伤者厚赏。这些事,今日午时前我要看到章程。”
周承怔了怔,随即重重点头:“末将领命!”
“还有,”苏绣棠继续道,“那四艘逃脱的敌舰,画出海图,标注可能逃窜的方向,发往沿海各州府,协同追捕。杭州湾内外加强巡逻,所有进出船只严加盘查,防止白莲余孽混入城中。”
“是!”
周承起身,正要退下,苏绣棠又叫住他:“水师现在谁在主事?”
“副将陈远,但陈将军也受了伤,左臂骨折,正在医治。”周承犹豫了一下,“实际上...现在有些混乱,几位参将各执一词,需要有人统筹。”
苏绣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沉静的深潭里,已经没有丝毫犹豫:“传我令,即日起,水师军务暂由参将周承代管,遇事可先决后报。若有不服者,军法处置。”
周承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震惊,随即化为沉甸甸的决然。他单膝跪地,抱拳:“末将...必不负大人所托!”
脚步声远去,门重新关上。医馆里又恢复了寂静,可那寂静里多了些什么,像绷紧的弓弦,像将沸的水,无声,却蓄满了力量。
云织走到木架旁,开始整理昨夜手术用的器械。银刀、银镊、银针、羊肠线...一件件在清水里洗净,用煮沸的棉布擦干,放回特制的木盒中。她的动作很慢,很细致,仿佛在做某种仪式。
“那块碎木,”她忽然开口,没有回头,“我昨夜仔细查验过了。”
苏绣棠转过头。
云织从木盒底层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黑色的碎片,最大的不过指甲盖大小,边缘参差不齐,表面沾着干涸的血迹和焦黑的火药残渣。她将碎片倒在掌心,递到烛光下:
“你看这里。”
碎片表面,在焦黑之下,隐约能看到极细微的银色颗粒,像细碎的沙,在烛光下反射着诡异的金属光泽。
“这不是寻常火药。”云织的声音很轻,“寻常火药以硝石、硫磺、木炭为主,燃烧后残留物是灰白色。这种火药里掺了别的东西——我取了一点烧过,火焰是青白色的,温度极高,残留物里有这种银色颗粒。我年少时随师父行医,在闽南沿海见过类似的,是海外商船带来的‘秘火’,据说产自极西之地,价比黄金。”
苏绣棠接过碎片,指尖摩挲着那些银色颗粒,触感细腻,像最细的银沙。她的眉头缓缓蹙起:“睿亲王的战船上,有这种火药?”
“不只战船。”云织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子,册页边缘焦黄,是从昨日打捞起的敌舰残骸里找到的,“这是他们的火药配给记录。你看这一行——”
她翻开某一页,指尖点着一行字。字迹潦草,用的是某种海外文字,旁边有汉文注解:“丙辰年腊月,收‘秘火’三百斤,自‘红毛船’购得,价银五千两。”
“红毛船...”苏绣棠重复这三个字。
“是海外夷人的船,据说发色棕红,故称红毛。”云织合上册子,“这种‘秘火’制作工艺复杂,中土无人能产,只能从海外购买。睿亲王能弄到这么多,说明他在海外确实有门路,而且财力雄厚。”
窗外传来鸟鸣声,清脆婉转,是清晨的雀鸟开始活动了。天光从窗纸透进来,渐渐驱散室内的昏暗,烛火在晨光里显得黯淡,终于噗的一声熄灭,留下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天花板下慢慢散开。
医馆的门又一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老船工。
他换了一身半旧的船工服,布料洗得发白,袖口和裤腿都打了补丁,可浆洗得干净,穿得整齐。脸上依旧布满风霜刻下的皱纹,可那双眼睛在晨光里清亮有神,像两枚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黑色鹅卵石。他手里捧着一个木匣,匣子不大,却沉甸甸的,走路时能听见里面东西碰撞的轻微声响。
“大人,”他在榻前三步处站定,没有行礼,只是微微躬身——那是老船工特有的、不卑不亢的姿态,“沉船的位置确定了。”
他从木匣里取出一张海图,摊开在旁边的木桌上。海图是手绘的,纸张粗糙,可线条清晰,山形水势标注得详尽。钱塘江口那片海域,用朱笔画了十几个圈,每个圈旁都写着小字注释。
“紫色旗舰沉在这里。”他的指尖点在最中央那个大红圈上,“水深七丈二尺,底下是淤泥,船身大半陷进去了。退潮后我们去探过,船体破碎严重,主桅杆断成三截,船楼全毁。打捞...很难。”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惋惜,没有遗憾,只是陈述事实,像在说今天潮水几点涨、风向如何。
“传国玉玺呢?”苏绣棠问。
“没找到。”老船工摇头,“旗舰沉没前发生过爆炸,火药库位置在船尾,玉玺如果放在那里,可能已经被炸碎,或者沉到更深的地方。我们的人在周围水域搜了一夜,只打捞起一些碎木、兵器、还有这个——”
他从木匣里取出另一件东西。
那是一枚玉佩,羊脂白玉,雕成双鱼衔环的形状,玉质温润,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莹白光泽。玉佩边缘有一道浅浅的裂痕,用金箔修补过,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
苏绣棠的呼吸滞了一瞬。
那是她送给谢知遥的玉佩,他随身佩戴,从不离身。
老船工将玉佩放在榻边的小几上,玉佩与木几接触时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像一声极轻的叹息。他直起身,望向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
“潮水每日涨落两次,沉船的位置,只有在退潮到最低点时,才能勉强接近。而且底下有暗流,水性再好的人,下去也危险。要打捞,需要专门的工具,需要时间,还需要...运气。”
他说完这些,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站着,像一尊历经风浪却依旧挺立的礁石。
晨光越来越亮,透过窗纸,将医馆里的一切都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边。药罐里最后一缕白汽消散,药熬好了。远处传来杭州城苏醒的声音——更夫收工的梆子声,早市开张的吆喝声,码头装卸货物的号子声,还有孩童清脆的笑声,混在一起,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像潮水般涌来,将这个被死亡和伤痛笼罩的医馆,重新拉回活生生的、喧嚣的人间。
苏绣棠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晨风灌进来,带着西湖水汽的清凉,带着五月清晨草木的清香,也带着远处飘来的、百姓们平淡却安稳的生活气息。风拂过她的脸,吹起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医馆里沉滞了一夜的血腥和药味。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榻上那人苍白的脸上,落在那枚静静躺着的玉佩上,落在云织疲惫却依然清亮的眼睛里,落在老船工沉默却挺拔的背影上。
然后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在晨光里清晰得像玉石相击:
“传国玉玺要打捞,无论多难。逃脱的敌舰要追捕,无论多远。战死的将士要抚恤,受伤的将士要医治,军心要稳住,海防要加强——这些事,一件都不能少。”
她顿了顿,走到榻边,握住谢知遥冰凉的手。那只手很凉,可她的手更凉,但握在一起时,渐渐有了温度。
“而你,”她看着他紧闭的眼睛,声音低了下去,轻得像耳语,却每个字都沉甸甸的,像誓言,“要活着。活着看我把所有幕后黑手揪出来,活着看这片海恢复宁静,活着...陪我走到最后。”
晨光彻底照亮医馆,烛火的残烟散尽,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前路依旧漫长,依旧艰难,可握在一起的手,和掌心那枚玉佩温润的触感,像暗夜里不灭的星火,微弱,却坚定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