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八的亥时,天穹像一口倒扣的墨砚。
无月,无星,云层厚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杭州城上空,压得人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风从钱塘江口方向吹过来,带着咸湿的水汽,带着江底淤泥翻涌上来的腥,带着远处漕运码头尚未散尽的、货物腐烂的微酸,混在一起,凝成一股黏腻的、贴着皮肤蠕动的凉意。风不大,却无孔不入,钻过街巷,钻过屋檐,钻过窗棂的缝隙,在望江楼二楼临窗的雅间里打着旋,将桌上那盏孤灯的火苗吹得忽明忽暗,明时照亮方寸,暗时吞噬一切。
雅间很静,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能听见窗外江风吹动酒旗的猎猎声,能听见更远处、码头方向隐约传来的、浪涛拍打石岸的哗啦声。
苏绣棠站在窗边,身上穿着墨蓝色的夜行衣。
衣料是特制的锦缎,浸过药汁,在黑暗里几乎不反光,行动时也不会发出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的披风,披风领口镶着一圈暗银色的狐毛,狐毛柔软,却遮不住她脖颈处紧绷的线条。头发用深色的巾帕束成简单的发髻,几缕碎发被江风吹起,贴在苍白的面颊上,面颊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格外瘦削,颧骨微微凸起,眼窝深陷,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亮得像两口深潭,潭底映着窗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也映着黑暗中零星晃动的、码头上的灯火。
她的右手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缩,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凉的铜牌——那是钦差令牌,此刻没有佩戴在外,却比任何时候都沉重。左手按在窗棂上,窗棂是楠木的,木料被江风常年吹拂,表面已经起了毛刺,毛刺扎着掌心,带来细微而持续的刺痛,刺痛让她保持清醒。
窗扉只推开一掌宽的缝隙,缝隙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
谢知遥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隐在窗帘投下的阴影里。
他穿着玄色的劲装,没有着甲,衣料紧身,勾勒出瘦削却挺拔的身形。腰间佩着长剑,剑柄裹着防滑的鲨鱼皮,皮面被常年握持磨得油亮,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乌沉沉的光。右手按在剑柄上,左手垂在身侧,腕间系着一个暗器囊,囊口用细绳扎紧,绳结打得精巧,是特制的“一拉即开”结,能在瞬息之间取出里面的飞刀或袖箭。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窗外,而是落在苏绣棠的背影上,落在她那被墨蓝色衣料包裹的、单薄却挺直的脊背上,落在那几缕被江风吹乱的碎发上,落在那只按在窗棂上、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
他知道她在看什么——窗外百丈外,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漕运码头。
码头很大,沿江铺开,像一条僵死的巨蟒,横卧在墨色的江岸上。岸上堆满了货物,用油布盖着,油布在夜风里鼓动,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像巨蟒缓慢的呼吸。货物之间是纵横交错的窄巷,巷子深且暗,只能隐约看见几盏气死风灯在巷口摇晃,灯焰昏黄,照不亮三尺之外,反而将周围的黑暗衬得更加浓稠。
更远处,江面上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黑的影,静的轮廓,像一群蛰伏在水面的巨兽。只有零星几艘船上还亮着灯,灯光倒映在墨色的江水里,被波浪揉碎,变成一片片颤抖的、破碎的金。
那是三号仓库的方向——张猛与那个神秘客约定见面的地方。
谢知遥的目光移向码头东南角,那里有一片更高的阴影,是堆放木材的货场。货场边缘,一个灰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过,像一只夜行的狸猫,轻捷,无声,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仓库屋顶的阴影里。
是阿青。
他穿着灰黑色相间的杂役短打,布料粗糙,颜色与仓库屋顶的陈年瓦片几乎融为一体。背上背着一个特制的布囊,囊里装着记录用的炭笔和薄绢,还有几样应急的工具。他的动作极轻,轻得像一片落叶飘上屋檐,连瓦片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伏在屋顶,找到一处隐蔽的气窗,窗棂破损,用油纸潦草地糊着,油纸已经发脆,裂开几道细缝。他凑近细缝,屏住呼吸,目光向下,透过缝隙,能看到仓库内部昏黄的一角——一盏油灯,一张破旧的木桌,桌上积着厚厚的灰尘,灰尘在灯光下浮沉,像无数个缓慢旋转的、微小的旋涡。
亥时三刻。
码头上起雾了。
雾是从江面漫上来的,灰白色的,贴着地面缓缓蠕动,像无数只无形的手,从墨色的江水里伸出来,爬上岸,爬过货物,爬进窄巷,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潮湿的模糊里。雾很浓,浓得连那些气死风灯的光都变得模糊,变成一团团昏黄的、毛茸茸的光晕,光晕在雾里摇晃,像溺死者最后吐出的、渐渐消散的气泡。
就在这时,码头入口处,出现了一个身影。
身影很高大,裹着黑色的斗篷,斗篷的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个方正的下颌,和下颌上浓密的、焦黄色的胡须。他走得很急,步子迈得很大,可每一步都落得很轻,轻得像猫踩着棉花。他没有直接走向三号仓库,而是在入口处停顿了片刻,目光在雾中缓缓扫视,像一头嗅到危险气味的野兽。
然后他动了,没有走主道,而是拐进了左侧那条堆满麻袋的窄巷。巷子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两侧的麻袋堆得比人还高,在雾里像两堵沉默的、散发着霉味的墙。他在巷子里走了十步,突然停住,猛地回头——身后只有浓雾,和雾里摇曳的灯光。
他看了片刻,转身继续走,走到巷子尽头,又拐进另一条巷子,这条巷子堆的是木箱,箱板已经朽烂,露出里面黑黢黢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他又停了一次,侧耳倾听,听风穿过巷子的呜咽,听远处江涛的哗啦,听更夫那遥远而模糊的梆子声——梆,梆,梆,像垂死者断续的心跳。
第三次停步时,他已经接近三号仓库的后门。这次他停留的时间更长,背脊绷得很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右手按在腰间,那里鼓出一块,显然是藏着兵器。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闪身进去,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
仓库里很暗,只有那盏油灯昏黄的光,光勉强照亮木桌周围三尺之地,更远的地方沉在黑暗里,黑暗浓得像墨,化不开,吹不散。
张猛——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站在光圈的边缘,没有立刻脱下斗篷,而是又等了一会儿,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等耳朵确认了仓库里除了自己再无第二个呼吸声,才缓缓拉下帽子,露出那张方正的、布满横肉的脸。
额角有汗,细密的,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油光。胡须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下巴绷得很紧,咬肌凸起,像两块坚硬的石头。
“出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得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焦躁。
阴影里,有人动了。
不是从门口,不是从窗边,是从一堆盖着油布的货物后面,悄无声息地转出来,像一道影子从更深的影子里剥离。那人穿着宝蓝色的锦袍,袍子是上好的绸缎,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流水般的光泽,可料子再好,也掩不住袍子主人那种刻意收敛却依旧透出来的、精干而危险的气息。
他约莫四十上下,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须发修剪得整齐,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扇骨是紫檀木的,扇面题着“和气生财”四个字,字迹圆润,可笔画转折处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近乎刻意的圆滑。
他的手指很修长,很白,白得能看清皮下的青色血管,右手拇指戴着一枚硕大的玉扳指,扳指是羊脂白玉的,玉质温润,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近乎莹白的光。
可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睛不大,瞳孔是深褐色的,深得像两口古井,井底映着跳跃的灯火,也映着张猛那张布满横肉、汗珠密布的脸。眼神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可平静底下,却藏着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看不见,却随时可能将人吞噬。
“张将军,”他开口,声音很温和,温和得像在问候一个老朋友,可温和底下,却透着一丝冰冷的、近乎嘲讽的意味,“让你久等了。”
张猛的手在袖中收紧了,紧得指甲陷进掌心,陷出血来。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仓库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滴出几个微小的、暗红的圆点。
“少废话。”他的声音嘶哑,因为压抑怒气而微微发抖,“你们到底想怎样?那工匠——刘三——是不是你们杀的?”
客商——那个穿宝蓝色锦袍的人——笑了,笑容很淡,淡得像水面上一闪而过的涟漪:“张将军这话说的。那工匠知道的太多,又不够忠心,留着总是祸患。我们不过是……帮他早些解脱。”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玉扳指,扳指在灯光下缓缓转动,转出一圈柔和的、莹白的光晕:“倒是张将军你,近日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灵隐寺那件事,办得可还利落?”
“利落?”张猛的额角青筋暴起,声音陡然拔高,却又在瞬间压回喉咙深处,变成一种嘶哑的、近乎呜咽的低吼,“你们杀了太师!那是当朝一品大员!三朝元老!你们知不知道这会引来多大的麻烦?现在钦差盯死了军械司,盯死了水师,你叫我如何自处?”
“如何自处?”客商的笑容深了些,可眼底的冰冷也更浓了,“张将军,从你收下第一笔银子,从你答应为我们提供军械便利,从你私自扣下那批本该配发给岸防营的破甲弩,转手卖给我们的时候——你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上前一步,脚步很轻,轻得像猫走过棉絮,可那一步却像踩在张猛的心口上,踩得他呼吸一滞,脸色瞬间惨白。
“别忘了,”客商的声音压得更低,低得像毒蛇吐信时的嘶嘶声,“你营中私自扣下并转卖的那批军械——弓三百张,弩一百具,箭五千支,还有二十桶火药——账册的副本,可在我们手中。此事若曝露,抄家灭族都是轻的。你那个刚满月的儿子,你那个还在老家等着你归乡的老母,还有你那个对你一往情深的如夫人……他们的下场,张将军可想好了?”
张猛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像风中的落叶。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可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客商,盯着那张白净的脸,盯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那枚在灯光下缓缓转动的、莹白的玉扳指。
许久,他颓然地垂下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你们……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客商的笑容终于漫到了眼底,可那笑里没有半点暖意,只有一种得逞后的、冰冷的满意。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竹筒,竹筒只有拇指粗细,筒身用火漆封着,火漆是暗红色的,上面压着一个奇怪的印记——似鱼非鱼,似鸟非鸟。
他将竹筒递到张猛面前,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温和,可温和底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眼下有一件紧要事,需张将军办妥。三日后,子时初刻,会有一批‘特殊药材’运抵钱塘江北岸的老鸦嘴。你需要调派两艘巡防船,以例行巡查的名义,在丑时前后抵达那里,接应这批‘药材’,然后将它们安全运出江口,送至外海接应的船上。”
他顿了顿,指尖在竹筒上轻轻一点:“具体的时辰、路线、接应暗号,都在这里面。此事若成,此前种种,一笔勾销。那要命的账册副本,自当原物奉还,从此两不相欠。”
张猛的手颤抖着,伸向那个竹筒。指尖触到竹筒冰凉的表面时,猛地一颤,像被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可最终还是重新伸出,紧紧握住了竹筒。竹筒很轻,可握在手里,却重得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他掌心发疼,疼得钻心。
屋顶上,阿青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他伏在气窗旁,眼睛紧贴着那道细缝,将下方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左手按在屋顶的瓦片上,瓦片冰凉,可掌心在出汗,汗是冷的,黏腻的,像某种无声的恐惧。右手从背上的布囊里取出炭笔和薄绢,炭笔是特制的,笔尖极细,能在极薄的绢面上写出清晰的小字;薄绢也是特制的,浸过药水,遇热不燃,遇水不化。
他迅速记录着——
“三日后,子时,老鸦嘴。”
“巡防船两艘,丑时接应。”
“‘药材’,实为违禁品。”
“账册副本为胁。”
字写得很小,很密,每一笔都稳得像用尺子量过,可握着炭笔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不是害怕,是兴奋——那种即将揭开最后谜底、即将斩断最后黑手的兴奋。
可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仓库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杂,至少有四五个人,靴子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整齐的咚咚声,夹杂着低沉的交谈声和兵器碰撞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是巡夜的兵丁。
仓库内的两人瞬间僵住。
客商的眼神一凛,手指极快地在唇边竖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张猛的手猛地收紧,将那个竹筒死死攥在手心,手心里的汗浸湿了竹筒表面的火漆,火漆变得黏腻,黏在掌心,像一块甩不掉的、滚烫的膏药。
屋顶上,阿青的身体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的耳朵贴在瓦片上,听着下面的动静——呼吸声停了,连最细微的吐息都听不见了,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寂静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擂鼓,像撞钟,像某种绝望的倒计时。
望江楼的雅间里,苏绣棠的手按在窗棂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仓库的方向,盯着那片被浓雾笼罩的、沉默的阴影。谢知遥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剑身微微出鞘,露出三寸寒光,寒光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令人心悸的银白。楼下,阴影里,那些潜伏的护卫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呼吸变得轻而缓,像一群即将扑出的豹,等待着最后那个信号。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仓库门口停住了。
能听见兵丁们低沉的交谈声——
“这鬼天气,雾大得邪乎。”
“三号库的门好像没锁紧?”
“去看看。”
门闩被拉动的声音,吱呀——
仓库内,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然后熄灭了。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阿青在屋顶上,屏住了呼吸。他的眼睛紧贴着那道细缝,可下面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黑暗里那种令人窒息的、一触即发的死寂。
门被推开了,一道昏黄的光从门外漏进来,漏在仓库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漏出几个模糊的、摇晃的人影。人影在门口停留了片刻,目光在仓库内缓缓扫视——
空空如也。
只有灰尘,只有黑暗,只有那盏已经熄灭的、还在冒着淡淡青烟的油灯。
“没人。”一个兵丁的声音,带着松了口气的意味,“门可能是被风吹开的。”
“走吧,去下一处。”
脚步声重新响起,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浓雾深处,消失在远处江涛的哗啦声里。
仓库内,又恢复了死寂。
许久,黑暗里传来极轻极轻的、衣物摩擦的声音,然后是两道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吐息声。没有灯光再亮起,只有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仓库不同的方向——一道从后门,一道从侧窗——滑了出去,滑进浓雾,滑进黑暗,像两道融进墨里的水痕,转眼消失不见。
屋顶上,阿青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冰冷的夜雾里凝成一团白雾,白雾很快散开,散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他收起炭笔和薄绢,将它们小心地放回背上的布囊,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消失在货场边缘的阴影里。
望江楼的雅间里,苏绣棠的手缓缓松开窗棂。
掌心被木刺扎出了血,血混着汗水,黏腻地糊在掌心,可她感觉不到疼,只感觉到一种沉甸甸的、压在心口的疲惫,和疲惫底下,那股熊熊燃烧的、不容置疑的决心。
谢知遥的手也松开了剑柄,剑身悄无声息地滑回鞘中。他走到窗边,站在苏绣棠身侧,目光望向窗外那片渐渐散开的浓雾,望向雾气深处、那座沉默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三号仓库。
“三日后。”苏绣棠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像山。
她的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点,点在虚空中那个看不见的“老鸦嘴”的位置,点在那个即将到来的、注定要以血收场的子时初刻:
“人赃并获,方是铁证。”
谢知遥没有接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的帕子,轻轻覆在她被木刺扎出血的掌心。帕子很软,带着他掌心的温热,温热透过棉布,渗进她冰凉的皮肤,渗进那些细小的伤口,带来细微的、近乎灼热的刺痛。
刺痛里,有一种东西,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坚定的承诺。
窗外,浓雾终于开始散了。
散得很慢,一丝一丝,一缕一缕,从墨色的天穹边缘开始褪去,露出背后那片深沉的、近乎墨蓝的夜空。夜空里依旧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和黑暗深处,那股正在缓缓涌动、即将破晓的、微弱却不可阻挡的天光。
天光很淡,却足够照亮前路。
足够照亮那条通往三日后的、布满荆棘和鲜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