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运河,静得像一匹摊开的、墨色的绸。
白日里那些粼粼的波光都隐去了,水面上只剩下一片沉沉的、近乎凝固的黑。黑得深,黑得厚,黑得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声音和光线。只有船行过时,船头破开水面,才在两侧拖出两道微白的、细细的水痕,水痕很快又被黑暗吞没,吞得不留痕迹。
浓云压得很低,将月亮严严实实地捂在怀里,只从云絮的缝隙里漏下一点极淡的、灰蒙蒙的光晕,那光晕虚弱地悬在天穹最高处,照不亮水面,也照不亮两岸轮廓模糊的堤岸和树影。风不大,却一阵紧似一阵,贴着水面刮过来,带着运河深处特有的、潮湿而微腥的气息,吹得主船高耸的桅杆上那些绳索吱呀作响,声音单调而绵长,像某种古老的、催人入眠的呓语。
官船船舱里,只余几盏气死风灯还亮着。
灯是特制的,琉璃罩子蒙着细纱,光线被滤得昏黄而柔和,只能照亮方圆几步的距离。光晕在舱壁上投出晃动的影子,影子里,值夜的护卫偶尔走过,脚步放得极轻,甲靴踩在柚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节律的咚、咚声,与船身随波摇晃的节奏混在一起,成了这深夜唯一可辨的、带着些许安心的声响。
苏绣棠睡得很浅。
或许是因为白日里阿青递来的那张纸条,或许是因为心头那缕始终未曾散去的、对前路的隐约不安,又或许只是换了个陌生的环境,她的睡眠像浮在水面的薄冰,轻轻一触就会碎裂。身上只穿着素白的寝衣,外头松松罩了件藕荷色的薄绸长衫,长衫的料子极软,绣着疏落的缠枝梅纹,梅蕊用银线勾勒,在昏黄的灯光下偶尔闪过一点微光。青丝未绾,散在枕上,像一匹泼开的、上好的墨缎。
她侧躺着,脸朝着舱壁,呼吸轻而均匀。
可就在某个瞬间,那均匀的呼吸忽然停滞了一下。
眼皮下的眼珠轻轻转动,然后,倏地睁开。
没有立刻起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没有改变躺卧的姿势。只是那双眼睛,在睁开的刹那,睡意便如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清冽如寒潭的、全然的清醒。她保持着侧躺的姿势,耳朵却竖了起来,捕捉着舱外一切细微的声响。
风声,水声,绳索的吱呀声,护卫规律的脚步声……
然后,她听到了。
一声极轻、极脆的“咔哒”。
像是金属的钩子,轻轻搭上了木质的船舷。声音短促,几乎被风声和水声掩盖,可落在她耳中,却清晰得像有人在她耳边敲了一声小磬。
她的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张缓缓拉开的弓。
没有迟疑,她悄无声息地掀开薄被,赤足踩在地板上。柚木地板被打磨得光滑,触感微凉,凉意从脚心直窜上来,让她本就清醒的神智更加清明。她像一只灵巧的猫,贴着舱壁移动,脚步轻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转眼便到了门后。
右手按在门板上,掌心能感觉到木质纹理粗糙的质感,也能感觉到门外……那不同寻常的寂静。
值夜护卫的脚步声,消失了。
方才还能隐约听见的、隔几个舱房传来的均匀呼吸声,也消失了。
只有风声,水声,还有……门闩被某种薄刃撬动的、极其细微的刮擦声。
吱——呀——
木质的门闩在铜环里缓缓滑动,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
苏绣棠的左手摸到了身侧矮几上的白瓷茶壶。壶是睡前沏的安神茶,早已凉透,握在手里沉甸甸的,瓷壁冰凉。她没有回头,眼睛死死盯着门缝——那里,一道比周围黑暗更深的阴影,正在缓缓扩大。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窄窄的一道,只能容一把薄刃伸进来。
就在这一刹那!
苏绣棠手腕猛地一扬,整只茶壶带着里面半壶冰冷的茶水,被她用尽全力掷向那道门缝!
白瓷碎裂的脆响,在寂静的深夜里炸开,像平地惊雷!
茶水泼溅,在昏黄的灯光下绽开一片亮晶晶的水花,水花里混着锋利的瓷片,劈头盖脸砸向门外那猝不及防的身影!
几乎就在茶壶脱手的同一瞬间,苏绣棠的身体向侧后方急闪,背部紧贴住靠墙的紫檀木衣柜。衣柜坚硬冰冷的质感透过薄薄的寝衣传来,给了她一丝借力的依托。
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
一道黑色的身影裹挟着夜风的寒意和水汽,旋风般卷了进来。来人显然没料到迎接自己的是当头一壶冷茶和碎瓷,动作滞了一瞬,却反应奇快,手中一道雪亮的刀光已经挥出,直劈苏绣棠先前站立的位置!
刀锋划过空气,带起尖锐的破风声,将空中尚未落尽的水珠和瓷屑劈得四散飞溅!
刀落空了。
苏绣棠已经不在那里。
而几乎与茶壶碎裂声、房门撞开声同时响起的,是隔壁舱房木门被暴力破开的轰然巨响!
一道墨色的身影,像一头被激怒的猎豹,裹挟着雷霆之势撞破隔板,直扑而入!人未至,剑先到!一点寒星如毒龙出洞,在昏黄的灯光下划出一道笔直而凛冽的光痕,直刺那黑衣刺客的后心!
那刺客回身格挡的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锵——!”
刀剑相撞,爆出一簇刺眼的火星!火星在昏暗的舱房里四散飞溅,有几点亮得灼人,映出刺客蒙面巾上方那双骤然收缩的、狠戾如鹰隼的眼睛,也映出谢知遥冷硬如石刻的侧脸轮廓。
金铁交鸣的锐响还未落下,整艘官船就像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沸腾起来!
甲板上、过道里、底舱中,厮杀声、惊呼声、兵刃碰撞声、重物落水声……混杂着骤然响起的尖锐哨音和急促的铜锣报警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然冲破了子夜的寂静!
袭击不是单点,而是全面爆发!
船舱顶部的横梁阴影里,一道深灰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滑落,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阿青弓着身,左手握着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弩,弩身是精钢打造,乌沉沉的不反光,弩弦绷紧如满月。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目光像冰锥一样钉在苏绣棠舱房那扇被撞开的窗户上——那里,又一道黑色身影正试图攀缘而入。
阿青的右手食指,在扳机上轻轻一扣。
“嘣!”
机括弹动的轻响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可一支三棱短箭却已激射而出!箭簇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冷光,精准无比地没入那攀窗刺客的咽喉!
刺客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挠了两下,然后像断线的木偶,直直向后仰倒,噗通一声摔进下方墨黑的运河里,溅起一团不大的水花,很快便被船行带起的波浪抚平。
舱房内,谢知遥与那刺客首领已交手十余招。
剑光如练,刀影如幕。
谢知遥的剑法走的是凌厉迅捷的路子,每一剑都直奔要害,角度刁钻,力道沉猛。那刺客首领的刀法则狠辣诡谲,不求守御,只求搏命,刀刀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竟一时将谢知遥逼得无法近身生擒。
刺客首领眼见久攻不下,眼中狠色更浓,猛地撮唇,发出一声尖利短促的唿哨!
哨音未落,舱房门外、窗外,立刻有更多黑色身影闻声而动,放弃与其他护卫的缠斗,悍不畏死地向这间核心舱房扑来!显然,他们的目标明确——不计代价,击杀舱内之人!
阿青的身影在横梁、舱壁、窗棂的阴影间快速移动,如同鬼魅。他手中的短弩连续击发,弩箭破空声嗤嗤作响,每一箭都精准地钉入一名试图靠近舱房的刺客要害!短短几个呼吸,舱门外已倒了三具尸体,窗沿上也挂了一具,鲜血顺着木板缝隙往下淌,滴滴答答,在嘈杂声中添了一重令人心悸的黏腻声响。
然而,就在护卫力量被这些悍不畏死的刺客牵制住的瞬间,官船的船身,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沉闷的震动。
咚!咚!咚!
像是有人在水下,用沉重的钝器,一下又一下,敲击着船底的木板。
声音不大,却透过厚重的船体清晰地传上来,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空洞的回响。
“水鬼!有水鬼在凿船底!”甲板上,有经验老道的护卫嘶声大喊。
一部分护卫不得不分出人手,扑向船舷,有的向下射箭,箭矢噗噗射入水中;有的则抓起备用的鱼叉,狠狠向船底隐约晃动的黑影投掷!水花不断溅起,混着偶尔泛上来的、暗红色的血沫。
舱房内的压力为之一轻。
谢知遥眼神一厉,剑势陡然一变!
不再是急于求成的擒拿,而是将家传剑法中那些大开大阖、以力破巧的招式使了出来。长剑如蛟龙出海,带起一片雪亮的剑幕,将刺客首领完全笼罩其中!刺客首领的刀法虽然狠辣,但在谢知遥骤然提升的、绝对的力量和速度压制下,立刻左支右绌。
“铛!”
又是一次毫无花巧的硬拼!
刺客首领手中的弯刀被谢知遥灌注内劲的一剑狠狠劈中刀身中段,竟承受不住那股巨力,从中断裂!半截刀尖旋转着飞了出去,叮当一声撞在舱壁上,又弹落在地。
刺客首领虎口崩裂,鲜血直流,身体被震得向后踉跄数步,后背重重撞上舱壁,发出一声闷响。
谢知遥一步踏前,左手如电探出,五指成爪,直扣对方肩颈要穴!这一下若是抓实,立刻就能卸掉对方反抗之力。
那刺客首领背靠舱壁,退无可退,看着那只迅速逼近、指节分明的手,蒙面巾上方的眼睛里,却没有恐惧,也没有不甘,只有一片死寂的、近乎漠然的决绝。
他的腮帮子,微微鼓动了一下。
然后,谢知遥的手指,停在了离他咽喉只有半寸的地方。
刺客首领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不是受伤后的痉挛,而是一种诡异的、从内而外迸发的剧烈震颤。他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瞬间扩散,蒙面巾下方,有暗黑色的、带着腥甜气味的液体,迅速洇湿了一片。
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身体顺着舱壁滑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
从谢知遥震断他的刀,到他咬碎毒囊自尽,不过两三个呼吸的时间。
谢知遥的手僵在半空,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对方咽喉皮肤将触未触时的那点温度。他看着地上迅速失去生机的尸体,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舱外的厮杀声,也迅速减弱下去。
那些刺客眼见首领身亡,竟再无战意,要么拼死冲向护卫刀剑以求速死,要么毫不犹豫地翻身跳入运河,遁入沉沉的黑暗水波之中。少数几个被护卫拼着受伤生擒按倒在地的,几乎在被制服的瞬间,便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嘴角溢出黑血,顷刻毙命。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仓促。
从苏绣棠掷出茶壶惊醒全船,到最后一个刺客自尽身亡,前后不过一盏茶多一点的时间。
官船上,渐渐安静下来。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呻吟声,还有护卫们低声传递命令、清理战场的脚步声。船身那令人不安的凿击震动,也早已停止,想来水下的袭击者要么被射杀击退,要么见事不可为已然遁走。
苏绣棠缓缓从衣柜旁站直身体。
藕荷色的薄绸长衫下摆,沾了些许溅上的茶水渍和灰尘,素白的寝衣领口也微有些凌乱,可她的脸上却没有多少惊魂未定的慌乱。她走到门边,弯腰拾起地上那片碎裂的白瓷壶柄,指尖在锋利的断口处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松手,任由瓷片落回那一地狼藉之中。
谢知遥已经收剑归鞘,转身看向她。
两人目光相接,都没有说话。舱内昏黄的灯光跳动着,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将那份未曾散尽的杀气和眼底深藏的担忧,勾勒得异常清晰。
苏绣棠对他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无碍,然后抬步,走向舱外。
谢知遥默默跟上,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过道两侧的阴影。
甲板上,火把已经点起了一片,橘红色的火光驱散了部分的黑暗,也将刚刚结束的这场短促而惨烈的搏杀痕迹,照得无所遁形。甲板上躺着几具黑衣尸体,鲜血在木板上蜿蜒流淌,汇成一小洼一小洼暗红的湖泊。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还有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苦涩味道——是那些刺客口中毒囊的气味。
护卫们正在紧张地忙碌着。有人为受伤的同僚包扎伤口,有人将刺客的尸体一具具拖到甲板中央摆放整齐,有人趴在船舷边警惕地注视着黑沉沉的水面,更有人下到底舱检查船体受损情况。
阿青不知何时已来到苏绣棠身侧,深灰色的水靠紧贴身躯,还在往下滴着水,显然刚才水下也有一番较量。他手中短弩的弩箭已经重新装填完毕,眼神依旧沉静警惕,像一头随时准备再次扑出的孤狼。
苏绣棠的目光,落在甲板中央那几具排列整齐的刺客尸体上。
她走到近前,蹲下身。
谢知遥挥了挥手,一名护卫立刻递上一支火把。跳跃的火光将尸体照得更亮。
这些人都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黑色夜行衣,料子是普通的棉布,没有任何特殊标记。扯开蒙面巾,下面是一张张平凡无奇、甚至有些木然的脸,年龄大约都在二三十岁之间,面色因为毒发而泛着青黑。翻开他们的手掌,虎口和指腹都有厚茧,是常年握持兵刃留下的。
再看他们使用的兵刃,断裂的弯刀、普通的匕首、制式的短剑……都是在铁匠铺花些银钱就能买到的货色,毫无特色可言。
“死士。”谢知遥的声音在苏绣棠头顶响起,很沉,带着运河夜风也吹不散的寒意,“不是江湖路数。是圈养出来的,纯粹的杀人工具。”
苏绣棠没有应声。
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最先死在她舱房里的那个刺客首领脸上。那张脸因为毒发而扭曲,嘴唇乌紫,可眉骨很高,鼻梁挺直,依稀能看出生前的几分凌厉轮廓。她伸出手,不是去触碰,而是用指尖虚虚描摹了一下对方嘴角那已经干涸的黑褐色血痕。
然后,她的视线下移,落在刺客首领垂落身侧的右手上。
那只手的手腕处,束着黑色的护腕。护腕被刀剑划破了一道口子,露出底下一点点皮肤。
苏绣棠的眼神,倏然凝住。
她轻轻拨开那破损的护腕边缘。
火光下,刺客首领的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露出一道疤痕。
疤痕不大,约莫寸许长,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浅,呈现出一种不太自然的淡粉色。形状……有些特别。
不是直线,也不是常见的弧形伤口。
而是一个微微弯曲的、两头略尖的……弯月形。
疤痕的边缘极其整齐,像是用某种极薄、极利的刃具,一次性精准割出来的,甚至没有愈合不良导致的增生肉芽。
苏绣棠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
她缓缓站起身,转回头,看向谢知遥。
谢知遥也看到了那道疤,他的眉头紧紧拧起,眼中寒光闪烁。
“张猛的口供里,”苏绣棠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这片血腥的夜色,“那个代号‘灰隼’的神秘客商,手腕上,也有一道弯月形的疤。”
火把的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映出里面一片冰冷的了然。
“看来,”她抬起眼,望向北方那片依旧被浓云笼罩、看不见星辰也看不见前路的夜空,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洞悉一切的凝重,“我们人还未至京城,迎接的‘礼物’,便已到了。”
“有人,很不希望我们活着回去。”
“或者说,很不希望我们……带着知道的事情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