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天光,是从水天相接处那条极细的灰线上渗出来的。
先是极淡的一抹鱼肚白,像是有人用最软的羊毫笔,蘸了清水,在墨色的天幕边缘轻轻晕染开一道。那道白慢慢变宽,变亮,底下透出些微的橘,橘色又渐渐洇成粉,粉里融着金,层层叠叠,将原本沉甸甸压在水面上的浓云边缘,镀上了一层柔软而凛冽的边。
光透过官船上层主舱特意敞开的几扇舷窗,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临时用木板和条凳拼凑而成的担架上。
担架一共七副,并排摆在舱室中央,上面覆盖着粗麻白布,白布下是起伏的人形轮廓。空气里有种特别的气味——新刨木头的清苦,熟石灰的刺鼻,还有即便用清水反复擦洗、依旧顽固残留的、血液干涸后的铁锈甜腥。几种味道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的鼻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某种肃杀的、不容回避的重量。
一个穿着半旧皂隶服、外罩皮质围裙的老者,正将一双浸过药水的手套仔细取下,搁在一旁的铜盆里。他的手指关节粗大,皮肤粗糙,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石灰粉的白色。他转过身,对着站在舱室门边的苏绣棠和谢知遥,深深躬下身,声音因为疲惫和困惑而略显沙哑:
“回大人,七具尸首,皆已初步查验完毕。”
苏绣棠已换下了夜里的寝衣,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绫缎裙,外头罩着银狐皮镶边的茜素青比甲。比甲的料子厚实,将晨间的凉意隔在外头,领口一圈银狐毛洁白如雪,将她略显苍白的脸颊拢在其中,衬得那双眼睛越发黑白分明。头发简单挽了个纂儿,只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簪头是简单的梅花式样,再无多余装饰。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是昨夜未曾安眠的痕迹,可眼神却清明专注,不见半分惺忪。
谢知遥仍穿着昨夜的墨色劲装,只是外头披了件玄色大氅,大氅的领口镶着玄狐皮,毛色乌黑油亮。他抱着手臂,背靠着舱门框,目光沉静地落在老仵作身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讲。”苏绣棠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老仵作直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翻开来,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验看的结果。他清了清嗓子,开始逐条禀报:
“七名死者,皆为中青年男性,年岁约在二十至三十五之间。体格健硕,肌肉虬结,手足关节粗大,尤其虎口、掌心、指腹处茧皮极厚,确系常年握持兵刃、习练武艺之人无疑。”
“致死原因明确。三人为刀剑劈砍刺伤,伤口深可见骨,出血量大;两人为弩箭贯体,箭簇入肉极深,伤及脏腑;剩余两人……口唇乌紫,齿龈出血,喉头肿胀,系咬破藏于齿间的毒囊,剧毒入喉立毙。”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苏绣棠一眼,脸上露出明显的为难和困惑:
“至于其他……死者身上,从头到脚,小人反复查验三遍,未发现任何特殊纹身、印记、疤痕——除了昨夜厮杀留下的新伤。其所着黑衣,乃市面上常见的棉布,针脚粗糙,无任何标识。所持兵刃,亦为铁匠铺寻常打造,式样普通,难以追查来源。”
说完,他将册子合上,双手递还,微微摇头:“除此以外,再无特殊发现。这些刺客……干净得过分。”
干净得过分。
这五个字,像几枚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激起一圈无声的涟漪。
苏绣棠的目光,从老仵作皱纹深刻的脸,移向那七副盖着白布的担架。晨光在粗麻布粗糙的纹理上跳跃,勾勒出下面僵硬躯体起伏的轮廓。空气里,石灰和血腥混合的气味,似乎更浓了些。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微微偏过头,看向窗外。
窗外的运河,已被晨光彻底唤醒。墨色的水变成了沉沉的青碧,水面被朝霞染成一片细碎的金红,粼粼地闪着光。远处有早起的渔舟,拖着小小的帆影,慢悠悠地滑过水面,一切安宁得仿佛昨夜那场短促而惨烈的厮杀,只是一场未曾发生过的噩梦。
可舱内这七具冰冷的尸体,还有空气中弥漫不散的味道,都在提醒她,那不是梦。
她收回目光,转向谢知遥。
谢知遥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有询问,也有一种无声的支持。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苏绣棠深吸一口气,那带着石灰和血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本就清醒的神智更加锐利。她不再犹豫,抬步,走向舱室中央。
早有护卫搬来一张小几,上面备好了清水、棉布、烈酒,还有几副崭新的细棉手套。苏绣棠在铜盆里净了手,用棉布擦干,然后取过一副手套,仔细戴上。棉布的质地微糙,贴合着手指的肌肤,隔绝了直接的触碰。
她走到第一副担架前。
老仵作想要上前帮忙掀开白布,苏绣棠却摆了摆手。她亲自伸手,捏住白布的一角,缓缓掀开。
下面露出一张青灰色的、因为死亡而僵硬扭曲的男性面孔。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蒙着一层死寂的灰白。嘴唇微微张开,露出里面发黑的牙齿和隐约可见的、破碎的毒囊残渣。
苏绣棠的目光,在这张脸上停留片刻,然后开始移动。
从头开始。
她拨开死者散乱的、沾着血污的头发,仔细检查头皮、发根、耳后、脖颈。她的动作很慢,很轻,指尖隔着棉布手套,在冰冷的皮肤上缓缓按压、触摸,不放过任何一处细微的起伏、颜色的差异、或是感觉上的异常。
然后是面部,眼窝深处,鼻孔边缘,嘴唇内侧。
接着是躯干,解开破烂的黑衣,检查胸口、后背、腰腹,每一寸皮肤,每一道旧伤或新创的边缘。
再是四肢,翻过手掌,查看指甲缝,捏过每一根指骨;脱下鞋袜,检查脚底,脚趾缝。
她的神情专注得近乎肃穆,晨曦透过舷窗落在她侧脸上,将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额角有极细的汗珠渗出来,在光线下闪着微光,她却浑然不觉。
谢知遥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几步远的地方,没有靠近打扰,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抬手,对候在舱门边的护卫做了个手势。
护卫会意,立刻将舱内所有能点的灯烛尽数点亮。烛光与天光交织,将整个舱室照得更加亮堂,连墙角阴影里积年的灰尘都无所遁形。
阿青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苏绣棠另一侧稍后的位置。他已换了一身干净的深灰色劲装,腰佩短刃,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随着苏绣棠检查的动作,一寸寸扫过尸体,也扫过周围每一寸空间,像一头警惕的、守护猎物的狼。
一具,两具,三具……
时间在静默而细致的查验中悄然流逝。舱外,运河的水声、风声、偶尔响起的船工号子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舱内,只有苏绣棠翻动尸体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棉布手套擦过皮肤时极其细微的沙沙声,还有她自己轻而均匀的呼吸声。
老仵作站在一旁,起初还有些不以为然——验尸是他的专业,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再精明强干,于此道上终究是外行。可看着苏绣棠那细致到近乎苛刻的检查方式,那全神贯注、仿佛要将尸体每一丝纹理都刻进脑海的神情,他眼底那点隐约的轻视,渐渐变成了讶异,然后是钦佩。
检查到第五具尸体时,苏绣棠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这是昨夜死在她舱房里的那个刺客首领。
她正俯身检查他的头部右侧。手指隔着棉布手套,在他右侧太阳穴附近那片皮肤上,缓缓地、来回地摩挲。
一次,两次,三次。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片皮肤,乍一看与周围毫无二致,都是死亡后泛出的青灰色。可当她用手指细细感受时,却能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差异——那里的皮肤似乎比周围稍稍紧绷一点,温度……似乎也低那么一丝丝。若非全神贯注地反复触摸对比,根本无从发觉。
而且……
苏绣棠微微调整了一下身体的角度,让窗外透进来的、角度更低些的晨光,正好斜斜打在那片区域。
光线下,她看见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反光。
不是皮肤的反光,而是……一点比最细的蚕丝还要细、近乎透明的东西,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隐没在皮肤的纹理和光线的阴影里,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的呼吸,屏住了。
没有立刻动作,她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微微侧过头,对身侧的阿青递过去一个眼神。
阿青立刻会意,本就绷紧的身形更加凝定,右手无声无息地按上了腰间的短刃柄,目光如电,扫视着尸体周围每一寸空间,尤其是苏绣棠手指触碰的那片区域。
苏绣棠这才缓缓直起腰,从旁边的小几上,取过一副特制的银镊子。镊子很细,尖端被打磨得极其圆滑,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
她重新俯身,将镊子缓缓凑近那片太阳穴附近的皮肤。动作极慢,极稳,稳得镊子的尖端没有一丝颤抖。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异物”。
近了,更近了。
镊子的尖端,轻轻触到了那片皮肤。不是直接去夹,而是先用最轻微的力道,在那“异物”可能存在的边缘,极其小心地拨弄了一下。
这一次,那点近乎透明的“东西”,在晨光和烛光的共同照耀下,终于露出了清晰些的轮廓——一根极短、极细的线状物,大约只露出皮肤表面不到半分的长度,颜色近乎透明,只在特定的光线下,才能看到它表面微微的、冰晶般的折光。
苏绣棠的指尖,能通过银镊子,感受到一股极其微弱的、冰凉的触感。
不是金属的凉,也不是尸体的凉,而是一种更清澈、更凛冽的……寒意。
她屏住呼吸,镊子张开一个极小的角度,精准地夹住了那“线头”露出皮肤的末端。
然后,极其缓慢,极其平稳地,向上提拉。
那“线头”被一点点从皮肤里抽出来。
不是线。
是一根针。
一根长约半寸,细如牛毛,通体近乎透明的针。
随着它被完全抽出,暴露在空气和光线中,它那近乎透明的质地才显现出更多细节——针身并非完全光滑,而是有着极其细微的、螺旋状的纹路,像是冰晶自然凝结的肌理。针尖在烛火下,泛着一点幽蓝色的、极其暗淡的芒,若不细看,几乎与透明的针身融为一体。
而针身上,还沾着一点点极其微少的、近乎无色的黏稠液体,正随着针体温度的升高,以肉眼可见的、极其缓慢的速度,融化、滴落。
“这……这是何物?!”老仵作一直紧盯着苏绣棠的动作,此刻终于看清她镊子尖端夹着的东西,忍不住失声惊呼,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老夫验尸三十余年,从未见过此等物事!”
苏绣棠没有回答。
她的全部心神,都在这根奇特的针上。她小心翼翼地将针移到一个早已备好的白玉浅盘中,轻轻放下。
针落在温润的玉质盘底,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极其轻微的“叮”的一声。在盘底洁白的映衬下,它那透明的质地和幽蓝的针尖,显得更加清晰诡异。
它没有立刻融化。
虽然周围温度不低,虽然针身上那点黏稠液体在缓缓化开,但针体本身,依旧保持着大致的形状,只是表面开始渗出极细微的水珠。
“并非寻常冰雪。”苏绣棠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的冷意,“掺入了特殊的药物,或许还有内劲催发塑形,使其硬度堪比精铁,且融化极慢。”她的目光落在刺客首领太阳穴上那个几乎看不见的、细微到只有一个小红点的入口,“此针直刺太阳要穴,入体即开始融化,毒性随融化的液体瞬间侵入血脉脑髓……这才是他真正的、立时毙命的死因。”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舱内众人惊愕的脸,最后落在谢知遥骤然沉凝的眸子里:
“他口中毒囊,或许只是备用,或者……根本就是幌子。”
舱内一片死寂。
只有玉盘中,那根冰针表面,极其细微的融化时发出的、几乎不可闻的“滋滋”声。
这意味着什么,在场的每个人都瞬间明白了。
昨夜混战之中,竟还有第三人,潜伏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暗处,在刺客首领即将被俘或任务明显失败之时,用这种匪夷所思的、隐秘到极致的手段,将其灭口!
而他们,从头到尾,毫无所觉!
谢知遥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他一步上前,走到苏绣棠身边,目光死死盯住玉盘中那根正在缓慢变化的冰针,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立刻!重新检查所有尸体!重点查验头、颈所有要害部位!发际线、耳后、下颌……一处都不可遗漏!”
命令一下,舱内护卫立刻动了起来。
阿青早已转身,走向其余几具尸体。他的动作比苏绣棠更快,更利落,但同样仔细。老仵作也慌忙重新戴上手套,加入了查验的行列。
这一次,有了明确的目标和方向,检查进行得很快。
约莫一刻钟后。
结果出来了。
七具尸体,除了刺客首领,还有另外两具尸体的身上,发现了类似的、几乎已完全融化的冰针痕迹。
一具是在后颈发际线下方半寸处,只留下一个比芝麻还小的、颜色略微发暗的红点,周围皮肤有极其轻微的肿胀,不细看根本以为是蚊虫叮咬或擦伤。
另一具则是在左耳耳廓内侧靠近软骨的褶皱里,那里皮肤本就薄,颜色深,痕迹更加隐蔽,只剩下一小片几乎看不见的、湿润的水渍,和一点点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幽蓝色残留。
“三根。”苏绣棠看着玉盘中那根唯一保存相对完好的冰针,又看了看记录下来的另外两处痕迹位置,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剖析事实的冷静,“混乱之中,精准选择角度,射入如此隐蔽的要害,入体即化,几乎不留痕迹……若非首领身上这根因角度或手法缘故,未能完全没入,又被及时发现,我们恐怕永远不知道,昨夜还有这样一只手,藏在暗处。”
谢知遥的拳头,在身侧缓缓握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嘣声。他望向苏绣棠,眼底翻涌着后怕、怒意,还有一种被深深挑衅的凛冽杀机:“能用如此手段,于混战中精准灭口三人,而不露丝毫行迹……此人,比这些死士,危险十倍。”
苏绣棠没有立刻回应。
她走到窗边,舷窗外,运河已是波光粼粼,金光跃动,晨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清新湿润。可她却感到一丝寒意,从脊背缓缓升起。
她伸出手指,在冰凉的窗棂上,轻轻敲击着。
哒,哒,哒。
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思索的节律。
“原以为,是困兽犹斗,狗急跳墙。”她望着远方水天相接处那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的光带,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传入身后每个人的耳中,“如今看来,对方布下的网,比我们想象的,更密,更暗,层次也更多。”
“这冰针,”她的指尖,在窗棂上停顿下来,“或许,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
而水面之下,那庞大而黑暗的冰山主体,那能将冰针运用得出神入化、心思缜密冷酷到如此地步的神秘人物,究竟是谁?与“灰隼”腕上那道弯月疤,又有何关联?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回京的路,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