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层,将昨夜春雨洗过的石阶照得泛着湿漉漉的青光。山门前的梨树枝头还挂着水珠,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像是为离别洒下的泪。静安师太站在山门前,深紫色的袈裟在晨风中轻轻摆动,手中的沉香木念珠一颗颗缓缓捻过。
苏绣棠最后一次跪在师太面前,青灰色斗篷在石阶上铺开。她俯身三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石面时,听见师太极轻地叹了口气。
此去前程万里,莫忘来时路。
师太将一本手抄《心经》放入她的行囊,指尖在深蓝色封面上轻轻一点。苏绣棠会意,这是师太惯用的暗示——经书内藏着重要物事。
阿青已经检查完最后一辆行李车,深色劲装勾勒出少年日渐结实的身形。他的目光始终警惕地扫视着下山的路,右手始终按在腰间暗藏的短刃旁。
云织站在马车边,不时回头望向庵门。她新制的青色衣裙在晨风中微微飘动,肩上的织具包袱似乎格外沉重。慧明从门后探出头,眼圈通红,突然快步上前往行囊里塞了一包梅子糖。
师姐......保重。小尼姑的声音带着哽咽,说完就扭头跑回庵内。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满地落花。苏绣棠掀起车帘回望,见静安师太依然立在原地,身影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山门上的静心庵三个字,最后一次映入她的眼帘。
下山的石阶湿滑难行。阿青走在最前方,每过一个弯道都要先驻足观察。他的耳朵微微颤动,捕捉着林间一切不寻常的声响。
小心!
云织脚下一滑,织具从包袱中滚落。阿青闪电般回身扶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准确接住即将坠地的织梭。云织站稳后慌忙抽回手,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在半山腰休息时,苏绣棠翻开那本《心经》。夹页中果然藏着一封密信,师太清瘦的字迹写着湖州接应人的特征:左眉有痣,持紫竹扇。信末特别用朱砂标注:慎用苏家纹样。
阿青递来水囊,目光在密信上停留一瞬:师太连这个都安排好了。
官道旁的茶寮人声鼎沸,老板娘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粗布衣裙外系着干净的围裙,发间随意插着几朵野花。她热情地招呼着风尘仆仆的三人:几位客官用茶吗?新到的雨前龙井!
我们要去湖州。苏绣棠刻意压低了声音。
老板娘眼睛一亮:湖州?那可是织造之乡!听说最近有位京城来的大客商,正在重金求购特色锦缎呢。
邻桌几个商人模样的男子闻言转头,其中一人腰间的令牌让阿青瞳孔微缩——那令牌的样式,与之前在赵先生行李中见过的极为相似。
这位小兄弟对湖州很熟悉?佩令牌的男子笑着走近,目光却在苏绣棠身上打转。
阿青立即侧身挡住苏绣棠,云织适时不小心打翻茶盏。茶水溅湿了苏绣棠的衣襟,她顺势用袖子遮住半张脸。
哎哟瞧我这笨手笨脚的!老板娘高声招呼着,快步过来收拾,几位客官别见怪,这顿茶钱算我的!
离开茶寮后,三人在一条小溪边停下休整。溪水清澈见底,映出苏绣棠清秀的倒影。她伸手解开发髻,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随即又利落地挽成男子发式,用乌木簪固定。
从这一刻起,她是锦棠公子。
云织看着她的转变,轻声练习着新的称呼:兄长......
阿青检查完四周,回来时手中多了一根树枝。他在泥地上画出简单的地图:往前二十里有个小镇,我们今晚在那里投宿。
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官道在前方分出两条岔路。一条通往湖州,一条去向苏州。苏绣棠站在岔路口,袖中的半块玉佩硌在掌心。
阿青已经探查过两条路的情况,低声回报:湖州方向商队较多,容易隐藏行踪。
云织整理着被风吹乱的鬓发,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来时的方向。那里,静心庵所在的山峰已经隐没在暮霭之中。
锦棠——如今的苏绣棠——望着通往湖州的官道,轻声道:该动身了。
暮色渐浓,第一颗星子在天边亮起。官道上,三辆马车缓缓前行,车轮声惊起了路旁树梢的宿鸟。阿青骑着一匹棕马在前引路,不时回头确认后方的情况。
云织坐在车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织梭。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窗外陌生的风景让她既忐忑又期待。
锦棠靠在车窗边,指尖在膝上轻轻划着湖州的地形。那里是江南织造的重镇,也是母亲娘家曾经的根基所在。静安师太安排的接应人,会不会与母亲娘家有关?
夜色完全降临前,他们终于抵达了阿青所说的小镇。镇口挂着两盏灯笼,上面写着平安镇三个字。灯笼的光晕在暮色中温暖而朦胧,像是为远行人点亮的路标。
阿青先行进城打点,回来时带着一家客栈的消息:悦来客栈,后院有独立的马厩。
客栈老板娘是个精明的妇人,看到锦棠一行人衣着朴素却气度不凡,特意安排了最安静的厢房。房间窗户正对后院,若有情况可以及时察觉。
云织在房内检查织具是否完好,锦棠则借着烛光再次研读静安师太的密信。信上的字迹在灯下显得格外清晰,那个字仿佛带着千斤重量。
阿青轻叩房门进来,手中端着热粥:老板娘说,近日往湖州的商队特别多。
锦棠接过粥碗,热气氤氲中抬眼看他:可打听到原因?
说是要在立夏前赶制贡品。阿青压低了声音,今年皇商选拔提前了。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二更天了。锦棠吹熄烛火,月光从窗纸透进来,在房中洒下一地清辉。远处隐约传来织机的声音,不知是哪户人家还在连夜赶工。
这织机声,让她想起静心庵的夜晚。只是这一次,前路不再有师太的庇护,一切都要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