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秋雾浓得能掐出水来,运河两岸的柳枝垂进乳白色的雾气里,像是无数溺死鬼的手臂在摇晃。锦棠织坊的货运码头亮着几盏昏黄的灯笼,光影在雾中晕开模糊的光圈,映出程少澜焦灼踱步的身影。他今日特意换了崭新的锦缎武服,白玉腰带却系得歪斜,额发被雾气打湿成绺,紧贴在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上。
“三艘五百料的货船,说没就没了!”少年攥着湿漉漉的船帮令旗,旗角滴滴答答落下水珠,在青石板上溅开深色印记,“昨夜子时从这码头出发的,按说卯时该到临清闸了!”
雾中传来脚步声,苏绣棠深青色的衣袍几乎融进晨雾,唯有袖口沾染的晨露反射出微弱星芒。她俯身拾起滚落脚边的账册,页角还粘着昨夜核算时留下的朱砂印记:“船上装的是波斯客商订的二十箱星辉锦,还是往南洋去的月华绡?”
“都有...还有三箱特制的金丝绣线。”程少澜喉结滚动,声音发紧,“那绣线里掺了真金,是云织姑娘特意为暹罗王室准备的...”
账房内烛火通明,云织正在核对第二批货单。听见动静抬起头,发髻上的网巾沾着些许棉絮。她快步走到檐下望了望天色,指尖在门框上轻叩三下——这是织坊内部示警的暗号。
阿青如同鬼魅般从雾中现身,深灰劲装的下摆已被露水浸透。他蹲在码头系缆石旁,手指抚过石上新鲜的刮痕:“不是寻常搁浅。缆绳断口齐整,是利刃所为。”
晨光艰难地穿透浓雾时,两叶轻舟已驶入运河险滩。程少澜紧握船桨,盯着前方漩涡密布的水域。老船工蹲在船头,粗糙的手指探入水中,捻起一缕挂在暗礁上的丝线:“看这金丝,定是咱们的货。”
阿青潜下水去,冰凉河水裹着残破的船板擦过他的衣襟。他在礁石缝隙间摸到半截断裂的锁具,锁芯处残留着海盐结晶——这不该出现在内河货船上。
与此同时,织坊库房内云织掀开某只樟木箱,箱底暗格里的靛蓝色粉末已然变色。她用小银勺刮下些许粉末,在宣纸上晕开青紫纹路:“追踪染料被触发了,货物还在移动。”
“往东南方向。”苏绣棠指尖划过运河图谱,在险滩下游画出一道弧线,“若是寻常水匪,该往西边芦苇荡去。这路线...倒像是要入海。”
程少澜闻言变色:“入海?那可都是亡命徒!”
浓雾将散未散时,第二批货船悄然离港。船帮汉子们吆喝的号子格外响亮,桅杆上却挂着表示“载重过半”的信号旗——这是苏绣棠与老船工约定的暗号。
阿青带着八名好手伏在岸边芦苇丛中,湿冷的雾气凝在他眉睫。当三艘快船如鬼影般靠向货队时,他嗅到风中飘来的海腥气,还有某种闽南渔民常用的桐油味道。
“动手!”程少澜的怒喝惊起水鸟。船帮汉子从货箱中抽出兵刃,与跃上甲板的海盗缠斗在一处。有个独眼海盗头目格外凶悍,弯刀挥向少年面门时,却被老船工的渔网缠住手腕——那网线里掺着特制的银丝,遇力即收。
审讯在货栈地窖进行。独眼海盗啐出带血的唾沫,狞笑着露出镶金的门牙:“爷爷们在海上劫的船,比你们见过的女人都多!”
阿青将缴获的弯刀掷在地上,刀柄缠着的丝线与险滩发现的如出一辙。他翻开海盗的衣领,露出颈后青黑色的刺青——那是太师府私兵特有的标记。
“李太师许我们漕运三成利。”海盗阴恻恻地笑,“可惜你们这批货太扎眼,只能沉进暗礁...”
地窖木门吱呀开启,苏绣棠拎着盏灯笼走进来。昏黄光影掠过墙角,照出堆放的货物箱——其中某个箱角正缓缓渗出靛蓝色汁液。
三日后,找回的星辉锦重新装箱。程少澜抚摸着修复一新的货船,忽然对老船工深深一揖:“求老师傅教我认暗礁。”
月光漫过织坊屋檐时,苏绣棠与云织站在重修好的货堆前。夜风送来运河的潮气,也送来阿青刚从海盗口中拷问出的消息——那伙人常年活跃在泉州外海,专劫与朝廷作对的商船。
“原来海上也有暗礁。”云织轻声道,手里捧着重新调制的追踪染料,新添了遇盐水变色的特性。
苏绣棠望向东南方,那里是入海口的方向。她腕间的红绳在月下泛着旧色,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