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的月轮悬在霓裳院的飞檐翘角上,檐下新挂的琉璃灯将青石板路照得莹莹生亮。苏绣棠指尖抚过《万国来朝图》的绢本底稿,画中诸国使臣的衣纹在灯下流转着孔雀羽般的幽光。云织捧着刚染好的金线过来,线轴上缠着的丝线竟与画中波斯使者冠冕的色泽分毫不差。
“按姑娘吩咐,掺了西山云母粉的染液要分三次浸透。”云织将线轴举到灯前,金线倏忽泛出虹彩,“只是这般耗工,十日怕织不完这九尺贡锦。”
窗外忽然响起极轻的叩击声。阿青带着夜露跃入室内,深青劲装的肩头沾着碎桂子:“赵府的人买通了织造局刘主事,要在验货时指认贡锦暗藏五爪龙纹。”他递来半幅撕裂的帐簿纸,墨迹晕染处能辨出“金线三千束”的字样,“这是他们预备栽赃的物证。”
苏绣棠将纸片在灯烛上点燃,火苗蹿起时映亮她眼底的冷冽:“既然他们要在纹样上做文章,我们便织个能千变万化的纹样。”
话音未落,月洞门外传来熟悉的轻笑。谢知遥斜倚着门框,墨色织金箭袖在月色里泛着暗涌般的光泽,腰间青玉佩坠着的流苏正随着他抛接蜜蜡的动作轻晃:“巧了,我刚截下赵府送往织造局的礼单。”他指尖弹出一张洒金帖,帖上朱砂写着“中秋贺仪”,落款处却压着与帐簿纸同源的暗纹。
云织立即搬来十二片综织机。苏绣棠执起描金笔,在《万国来朝图》的浪花纹上添了几笔,原本的缠枝莲忽然变作隐形的螭龙轮廓。谢知遥俯身细看时,发梢扫过她执笔的手腕:“这龙纹要映着烛光从特定角度瞧才显形,倒像是前朝宫廷的‘隐画术’。”
三更鼓响时,霓裳院骤然闯入不速之客。赵清漪穿着大红织金马面裙,裙摆的孔雀羽线在灯下闪着咄咄逼人的光,鬓边赤金步摇坠着的珍珠正与谢知遥玉佩的珠络大小相同。她团扇轻摇,扇面上绘着的并蒂莲忽指向织机:“听闻锦棠公子巧思,本宫特来讨教这贡锦的玄机。”
阿青悄无声息地挡在经线前,而云织已挪动织机方位,将刚刚织出的那段锦缎掩在暗影里。苏绣棠捧起茶盏迎上前,盏中浮沉的杭白菊恰好遮住赵清漪窥探的视线:“郡主谬赞,不过循古法织造罢了。”
赵清漪的护甲突然划过茶盏边缘,瓷器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笑着取下发间金簪递向云织:“这簪子上的珍珠乃御赐之物,可否镶进贡锦为日月同辉之意?”簪头尖锐的金针在烛火下泛着幽蓝——那是淬过毒的模样。
“郡主美意心领。”谢知遥倏然上前,指尖轻巧地拈过金簪,“只是贡锦用物需登记造册,不如我先将此物交予织造局备案。”他转身时宽袖拂翻茶盏,滚水泼湿赵清漪的裙裾,那毒簪已被他纳入袖中。
赵清漪脸色煞白地离去后,云织突然轻呼。只见织机下的青砖地缝里,不知何时洒落了细密的香粉。阿青用银簪挑起粉末嗅了嗅:“是西域迷魂散,沾衣即晕。”
谢知遥立即封了霓裳院,亲自带人彻查。他在院角的桂树下挖出个陶罐,罐中蜷缩的毒蛇颈环竟与赵清漪手钏的玉珠同料。苏绣棠却盯着陶罐内壁的刻痕出神——那歪斜的“李”字,与五年前苏家库房封条上的笔迹如出一辙。
次日黎明,长公主的仪仗毫无征兆地停在了锦棠织坊门前。身着月华裙的贵妇踏过满地桂子,发间简单的银簪缀着颗鸽卵大的海水珠,那珍珠的光晕竟与贡锦上暗藏的云母辉光相互呼应。她径直走向织机,指尖轻抚刚刚织出的浪花纹:“这‘过线法’失传已久,本宫只在永昌元年的贡品上见过。”
苏绣棠垂首奉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永昌元年正是三皇子诞辰,也是苏家首次进贡盘金绣的年份。
长公主忽然拈起一根断线对着光看:“当年有幅《百子呈祥图》,在烛火下会显现‘万寿无疆’的暗纹。”她目光似不经意扫过苏绣棠腰间,那里悬着的青玉佩正微微晃动,“可惜那绣品送入宫不久,织造它的人家就遭了祸事。”
空气骤然凝滞。谢知遥向前半步挡在苏绣棠身前,袖中短剑的轮廓在衣料下若隐若现。长公主却轻笑出声,将一块象牙牌放在织机上:“万寿节那日,持此物从西华门入宫。”
待仪仗远去,苏绣棠才发现象牙牌背面刻着只踏火麒麟——那是三皇子生母端慧皇后的徽记。
此后三日,霓裳院昼夜响起织机声。苏绣棠在《万国来朝图》的贡锦里织入九重暗纹,云织则带人赶制出可拆卸的补绣。到第三日黄昏,贡锦将在灯下展开查验时,整匹锦缎忽然流淌出七彩霞光。原来苏绣棠在纬线中掺入晶石粉,使锦缎在移动时自然焕发霓虹之色。
谢知遥立在廊下看她检验贡锦,暮色将他墨色衣袍染上暖橙。他忽然解下青玉佩系在她腰间:“谢家祖训,见此玉如见家主。”玉佩上雕刻的貔貅触手生温,与她记忆中父亲那方私印的兽钮正好配对。
万寿节前夜,赵清漪竟带着织造局官吏强行闯入。她指着贡锦上某处浪花纹:“这纹样逾制了!”刘主事立即上前要撕扯锦缎,却被阿青擒住手腕。众人推搡间,整匹锦缎哗啦展开——在特定的烛光角度下,浪花纹果然显现出龙鳞般的纹路。
“郡主好眼力。”苏绣棠突然轻笑,指尖在龙纹处轻轻一揭,那片织锦竟完整脱落,露出底下真正的海水江崖纹,“这是特制的补绣,为防运输磨损备用的。”
赵清漪踉跄后退时,发簪勾破了贡锦的边角。云织立即取出针线修补,绣针穿梭间,破损处竟开出一簇金丝木兰花。长公主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腕间沉香木珠串散出清冽香气:“这般巧思,当得起‘江南第一织’之名。”
待众人散去,苏绣棠在修补处发现缕陌生的丝线。那线里捻着玄色兽毛,与阿青从西山毒泉边找到的狼毫同源。她将线头藏入谢知遥给的玉佩暗格时,听见他在窗外轻声说:“明日我护你入宫。”
子时的更鼓荡开月华,贡锦在琉璃灯下泛起轻柔的涟漪。苏绣棠抚过锦缎中心那朵牡丹,花瓣里藏着的“忠君爱国”四字,需用端慧皇后旧宫特有的萤石粉才能照出。而牡丹花心,她偷偷织入了父亲最常用的“苏”字暗记。
万寿节的晨钟响彻京城时,锦棠织坊的马车碾过御街的青石板。车辕上,谢知遥绯色官袍的袖口里,藏着截与赵清漪毒簪同料的玄铁。苏绣棠捧着紫檀锦匣,匣中贡锦的暗香与长公主腕间沉香渐渐交融成相同的韵律。
当马车驶过西华门,守门侍卫查验象牙牌时,苏绣棠看见宫墙阴影里站着个戴兜帽的男子。那人抬头刹那,露出与三皇子画像极其相似的眉眼,指尖还缠着缕玄色兽毛的丝线。
霞光漫过宫檐,将她腰间青玉佩染成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