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五的杭州城浸在无边丝雨里,运河上的水汽与天际铅云交融成青灰色的帷幕。苏绣棠天水碧常服的银线柳纹在车帘缝隙透入的微光中泛着泠泠水色,她指尖轻触肩伤处新换的药贴,薄纱斗篷的流苏随着马车颠簸扫过车厢内壁,沾起细碎尘粒在潮湿空气中浮沉如蜉蝣。
永昌门前的青石板被车轮轧出深浅水洼,守城官兵的蓑衣在雨中垂落成串珠帘。为首的百户长乜斜着眼打量车队徽记,刀鞘故意刮过领头马车的辕木:“京里来的?近来私盐贩子猖獗,便是皇商也得开箱验看。”他话音未落,两名兵卒已伸手去掀载货的油布。
谢知遥墨色锦袍的下摆扫过积水跃下马背,腰间杭州通商令牌的玄铁光泽刺破雨幕。他未发一言,只将令牌翻转露出背面雕刻的狴犴纹——那是三品以上巡察使特有的标识。百户长瞳孔骤缩,蓑衣下的官服肩领已渗出冷汗,他退后半步时靴跟正踩中自己方才吐的槟榔渣,黏腻浆汁在青石上溅出猩红斑点。
“下官...下官有眼无珠...”
话音未落,一骑快马踏碎水花自城门洞疾驰而出。杭州知府深绯官服的袍角在风中翻卷如血浪,他勒缰时马蹄溅起的泥浆恰好泼在百户长膝前三分处。“苏巡察远道而来,本府有失远迎。”知府翻身下马的动作带着江南武将特有的柔韧,目光掠过谢知遥腰间令牌时唇角勾起恰好的弧度,“只是近来倭寇细作频现,城门查验不得不严些,还望体谅。”
西湖别院的白墙在雨洗后透出如玉光泽,阿青先一步入院探查。他推开楠木门扉的刹那,檐角惊起的灰鸽振翅声在空寂院落里荡出三重回音。正厅紫檀屏风上绣着的西湖十景图,雷峰塔顶的金线在昏暗光线下突然转为幽蓝——正是掺了云母粉的夜光绣法。
云织在整理东厢书房时,指尖抚过书架第三排的《梦溪笔谈》。书脊处细微的凸起让她停顿,轻按之下整排书架悄然右移,露出内壁暗格中半卷泛黄的舆图。羊皮图纸边缘的蛀洞排列成北斗形状,展开后显露的江南织造局布局图上,库房位置被朱砂圈出七处,每处旁侧皆批注着前朝篆文的“萧”字。更令人心惊的是,图轴末端粘着的干枯花瓣,经辨认竟是萧贵妃宫中独有的“玉楼春”品种。
知府在申时初刻再度来访,这次带着四色杭城名点。他掀开食盒时,定胜糕的模具纹路在烛光下投射出钱塘潮涌的阴影。“江南地界讲究和气生财,”他拈起块龙井茶酥,酥皮碎裂的簌簌声在寂静厅堂里格外清晰,“有些旧年恩怨,不如就随这运河水流了去。”
苏绣棠素手执起青瓷盏,雨前龙井的香气混着药囊逸出的淡淡苦味。“巡察之职在于厘清是非,”盏中茶叶立如枪旗,“若真有冤情沉在水底,总要捞起来见见天光。”她说话时肩伤牵痛让眉心微蹙,这细微神情落在知府眼中,却成了恰到好处的示弱。
暮雨渐歇时,河坊街的茶楼挑起杏黄酒旗。掌柜身着青衫立于柜台后,手中紫砂壶倾出的水线在白玉杯中激出清越鸣响。苏绣棠择了临窗位置,指尖在桌面轻叩的节奏,恰与柜上算盘珠子被拨动的韵律暗合。
“客官尝尝今春的九曲红梅。”掌柜奉茶时袖口掠过桌沿,茶盘底部的桑皮纸薄如蝉翼。苏绣棠以帕拭盏的间隙将纸片纳入掌心,帕角绣着的缠枝莲纹在热气熏蒸下突然显形——那是锦鳞卫江南暗桩的联络暗记。
纸条需用特制药水浸染方能显字。回到别院密室,云织以银簪蘸取药液涂抹纸面,渐渐浮出的墨迹记载着三月以来七家绸缎庄易主的详情。收购者皆通过不同钱庄转账,但最终这些产业的地契都转入“云锦阁”名下。而云锦阁明面上的东家,正是萧贵妃胞弟萧明远的妻舅。
阿青在戌时悄然翻越邻院屋脊。对面绸缎庄二楼窗内,千里镜的铜管在烛火下闪过冷光。他伏在瓦垄阴影中静候三刻,窥见镜后之人转身时腰间佩玉的样式——那是萧家嫡系子弟才准佩戴的双鱼衔环佩。更蹊跷的是,那人离去前在窗台青砖缝中塞入枚铜钱,钱孔穿着的红绳打结方式,竟与赵贵妃生前系香囊的手法完全相同。
子夜雨声复起,苏绣棠在灯下展平那半幅舆图。当她将织造局地图与茶楼密报并置时,云锦阁的位置恰好压在图纸标注的暗河水道上方。谢知遥以朱笔勾连各处标记,连成的曲线竟如盘踞地底的蛰龙。
“萧家收购的绸缎庄,”他笔尖顿在运河码头旁的标记处,“地下皆有前朝修建的秘道,可直通织造局库房。”
窗外西湖夜雾漫过堤柳,远处净慈寺的钟声穿透雨幕传来。苏绣棠轻抚舆图上那个被红圈标注的水井图案,指尖传来的凉意仿佛真触到了井栏青苔。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江南的雨能浸透百年砖石,而那些藏在砖缝里的秘密,往往比明面上的浪涛更加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