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的晨光透过云锦阁雕花门廊,在青砖地上投下菱花窗格的碎影。苏绣棠墨色常服的暗金云纹在明暗交界处流转如活水,她指尖捻起前厅陈列的“西湖十景”锦缎边角,金线在触及时突然泛起异样的虹彩——那光泽流转的韵律,竟与记忆中赵家毒线样本在烛火下的反光如出一辙。
阁主绛紫织金长衫的袖口滚着三指宽的黑貂毛,他执起黄铜尺丈量锦缎的动作带着刻意的迟缓。“京城来的贵客眼光毒辣,”尺尖在“雷峰夕照”的塔尖纹路上停顿,“这金线是敝号独门秘法所制,掺了南海珠粉。”他说话时眼尾余光始终锁着谢知遥的方向,后者深蓝锦袍的账房打扮虽寻常,腰间算盘珠子拨动时却漏出半枚御林军铁符的冷光。
后坊的机杼声在踏入第二重月洞门时骤密。十二架特制织机排成北斗阵型,梭子穿行的轨迹在晨光中织出肉眼难辨的金色雾霭。苏绣棠肩伤未愈的右臂在药囊熏染下微微发麻,这熟悉的麻木感让她骤然想起冬至日护脉大阵启动时,龙脉震颤引发的经脉共鸣。她假意俯身查验经线密度,指尖拂过丝筒时暗中勾断半寸线头,断口处渗出的淡金液体在袖中帕子上晕开,散发出的苦杏仁味让后颈寒毛倒竖。
哑女绣工端着漆盘自回廊转角出现时,素色工装的裙摆扫过青苔石阶。她垂首奉上的雨前龙井在青瓷盏中漾出七分满的水纹,盏底与漆盘接触的刹那,食指指甲在盘面划过短促的三道——正是前朝宫廷哑语中“赵”字的起手势。茶水泼溅的瞬间她抬眸,瞳仁里映出的惊惶如受惊麋鹿,随即躬身退入织机阴影,素色身影融进满室金雾。
谢知遥在未时以“查验染缸”为由潜入后院。那口青石井栏的水迹在春日暖阳下蒸腾出诡谲的淡紫雾气,井绳磨损处缠着的丝线颜色,竟与苏绣棠袖中断线完全相同。他佯装失手将账册落入井中,俯身打捞时窥见水面下三尺处,石壁确有斧凿修整的方形轮廓。更蹊跷的是,井沿青苔被反复踩踏出的脚印尺寸窄小,分明是女子弓鞋的痕迹。
画舫的灯火在戌时初刻点亮西湖。苏绣棠藏身柳荫深处,看着哑女绣工素色身影如纸鸢飘过苏堤。那艘不起眼的乌篷船在湖心打转三圈后,舱帘掀起一角伸出的手在月光下苍白如瓷——指节处淡红的烫痕形状,恰与赵贵妃贴身侍女春莺当年奉茶失误留下的伤疤完全吻合。
“账册已送出。”舱内传出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让苏绣棠脊背僵直,“三日后子时,老地方交割银票。”
哑女绣工比划的手势在月色下翻飞如蝶,她急切地指向北方,又在自己喉间划过——那是“京城有变,灭口在即”的暗语。春莺突然掀帘而出,蒙面黑纱在湖风中扬起时露出下颌一道新愈刀疤,“萧家那位等不及了,要提前...”
话音戛然而止。十二盏灯笼自四面画舫同时亮起,云锦阁主绛紫长衫的身影在灯影中拉长如鬼魅。“苏巡察使夜游西湖,怎不知会敝人做个东道?”他抚掌轻笑,掌中把玩的两枚铁胆在寂静湖面上撞出瘆人回响。数十名黑衣护卫自水下冒头,刀锋破开水面的寒光映亮半湖涟漪。
苏绣棠将哑女绣工护在身后的同时,袖中烟花筒的引线在指尖摩擦出火花。赤红信号撕裂夜幕的刹那,谢知遥的快船如箭破浪而来,船头架起的弩机连续击发,精钢弩箭钉入敌船桅杆的闷响混着落水声乱成一片。阿青自水下潜至画舫底部,短刀割断缆绳时乌篷船猛然倾斜,春莺借势翻入邻船,蒙面黑纱在桅灯照耀下闪过丝线的金芒——那正是云锦阁特制金线的光泽。
哑女绣工在混战中塞来的油布包浸透冷汗,苏绣棠将它贴身藏入怀中的瞬间,肩伤迸裂的剧痛让眼前发黑。她踉跄后退时足尖勾住船舷缆绳,借力旋身避开劈来的刀锋,墨色衣摆在空中绽开如墨莲。谢知遥跃上画舫甲板的刹那长剑出鞘,剑锋划破的夜色里血珠飞溅如雨,他护住苏绣棠退至船尾时,左肩硬生生承下一记铁尺重击。
子夜骤雨倾盆而下,西湖水面腾起的白雾吞没了一切厮杀声。阿青驾着小舟接应二人脱险时,哑女绣工紧紧攥着苏绣棠的袖角,苍白指尖在油布包上反复按压出三个凸点——那是账册记载的最关键三笔交易的页码标记。
别院密室的烛火亮至五更。油布包内牛皮账册的页缘已被血渍浸透成褐色,永昌七年至十四年的记录里,萧家通过十七家钱庄向赵家输送白银九十七万两。而最近三月新增的条目中,“凤主”名下接收的款项竟来自江南三大盐场的暗股分红,经手人印章的篆文体式,赫然是二十年前已故萧老太爷的私印。
哑女绣工以炭笔在宣纸上疾书,娟秀字迹记载着更骇人的真相:云锦阁后院水井下的密道通往织造局第七号库房,而库中堆积的并非丝绸,是三千套精锻鱼鳞甲与五百张劲弩。她最后写下的“三月十五,祭蚕神”六字突然在烛焰烘烤下显露出第二层墨迹——“甲胄出库”。
窗外雨声渐歇,东方天际泛起蟹壳青。苏绣棠轻抚账册末页那个以金粉绘制的凤纹印章,印泥在指尖温度下突然散发出与赵贵妃九凤冠相同的龙涎香气。她望向谢知遥肩头渗血的绷带,忽然想起父亲曾说,江南的雨能洗净天地的尘,却洗不净人心深处那些以金银为丝、以权势为梭织就的锦绣罗网。而此刻她终于明白,要破开这张网,需要的不仅是利刃,更要找到那个最初打结的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