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雾隐岛西岸,浪头砸在礁群上迸裂成漫天盐雾。苏绣棠深色夜行衣的布料在海水浸泡下紧贴肌肤,她伏在舢板边缘时,涂过防虫药膏的腕部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淡绿光泽。船底与暗礁摩擦的嘎吱声如巨兽磨牙,老船工枯瘦的手死死把住尾舵,指甲因过度用力而崩裂,渗出的血珠在舵柄木纹上拖出蚯蚓般的痕迹。
“还剩三丈...”嘶哑的嗓音混在浪涛声里几不可闻。
最后那艘舢板撞上暗礁的巨响撕裂了夜的寂静。龙骨断裂的脆响之后,船体如被无形巨手撕扯般解体,木屑与帆布碎片在浪尖上抛洒如祭品。几乎同时,峭壁顶端亮起十二盏气死风灯,灯罩旋转时投射的光柱如利剑刺破海雾——那是了望塔特有的“探海灯”,铜镜聚焦的光斑精准锁定了解体舢板的位置。
谢知遥墨色水战服的襟口在跃入海水前已扯开三寸,他反手将短刃咬在齿间,左手扬起时三枚响箭尖啸着射向峭壁。箭簇炸开的赤红烟火在夜空中勾勒出诡异的凤凰轮廓,那是水师约定好的佯攻信号。几乎在烟火绽放的刹那,登陆主力的四艘舢板如离弦之箭射向滩涂,船底与砾石摩擦的刺耳声响被更剧烈的爆炸声掩盖——谢知遥提前布设在东侧礁石区的火药罐被远程引燃了。
阿青率先踏上滩涂时,特制迷彩服上的海藻伪装在月光下泛起涟漪般的光晕。他肩伤未愈的右臂垂在身侧,左手五指已扣住三枚柳叶镖,镖刃在指尖转动的轨迹恰与月光投射的树影交错。第一队巡逻守卫从密林冲出的脚步声杂乱如急雨,十二人组成的三角阵型在沙滩上拖出长长的阴影,为首者手中提着的并非刀剑,而是精铜铸造的喷筒——正是海上遭遇过的猛火油喷射器。
“散!”谢知遥的指令短促如刀锋。
登陆队伍如退潮般向两侧礁石区散开,喷筒射出的火舌在沙滩上犁出三道焦黑沟壑,沟中燃烧的幽蓝火焰竟将砾石熔成琉璃状的结晶。阿青在火光映照下窥见喷筒手柄处雕刻的徽记——倒悬的凤凰尾羽缠绕着浪花纹,正是萧家海商船队的私印。他扬手掷出柳叶镖的瞬间,肩胛伤口迸裂的剧痛让飞镖轨迹偏了三分,但仍精准贯穿持筒者的腕脉。
密林的黑暗如浓墨泼洒,苏绣棠俯身钻入藤蔓交织的缝隙时,夜行衣肩部被某种黏液粘住。她指尖轻触那透明丝状物,黏液遇体温即散发苦杏仁味——是岛上特产的“鬼面蛛”的警戒丝。后方传来短促的惨叫,一名水兵踩中了埋设在腐叶下的铁蒺藜网,倒钩刺穿靴底的闷响之后,铁蒺藜突然自行收缩,将整只脚掌绞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每一步都踩树根隆起处。”阿青的声音在黑暗里如游丝飘荡。他左手指尖在树干上快速摸索,触到某处斧凿痕迹时停顿,“赵家工部的标记...向左七步有陷坑。”
七步外那丛看似寻常的蕨类植物下,腐叶厚度异于周边。谢知遥以长矛试探的刹那,地面轰然塌陷成丈许深坑,坑底竖立的竹刺尖端淬着的幽蓝在月光下一闪而逝。更令人心悸的是,陷坑四壁渗出黏稠的黑液,接触空气后迅速凝固成蛛网般的薄膜——那是混合了树胶与毒液的窒息陷阱。
密林深处的金属门嵌在山体裂缝中,门扇表面浇筑的铜合金在月光下流转着暗沉的乌金色泽。苏绣棠指尖抚过门中央的九宫锁盘,锁眼排列的轨迹让她呼吸微滞——这与赵家京郊别院密室的“璇玑锁”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锁盘边缘阴刻的二十八星宿图中,心宿二的位置被替换成了凤凰图案。
她褪下右手护腕,腕部皮肤上淡金色的旧疤痕在月光下微微凸起。那是七岁时父亲用特制药水绘制的“苏氏掌纹钥”,唯有在特定温度与湿度下才会显现。当疤痕贴紧锁盘凤凰目眶时,铜合金突然变得滚烫,九宫格内传出三十六声机括转动的轻响,每一声的间隔节奏恰是她幼年背诵的《织经》篇目字数。
门扉开启的刹那,热浪裹着熟悉的苦杏仁味扑面而来。地下工坊的穹顶高逾五丈,七十二盏琉璃灯悬挂在铸铁骨架上,灯油燃烧时散发的青烟在天顶凝成盘旋的凤形。更令人震撼的是工坊中央那二十四架特制织机——每架织机高达九尺,综框数量竟达一百四十四片,梭子穿行的速度快得在空气中拖出残影,金线在织轴上缠绕成茧,每寸织物都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虹彩。
“产量是京城的三倍...”云织的声音在地下空间里激起回音。她蹲身拾起织机旁散落的线头,线芯在指尖捻开的瞬间迸出细碎金粉,那粉末遇空气即凝结成霜花状的晶体——正是“朱颜改”最新变种“冰魄砂”的特性。
工坊深处的守卫是从阴影中浮现的。十二人皆着深灰制服,面覆黑铁护具,手中所持的并非寻常兵刃,而是三尺长的精钢织梭。为首者护额上镶嵌的夜明珠突然迸发刺目白光,光晕扫过之处,所有织机同时停止运转,一百四十四片综框落下的撞击声在地下空间里汇成震耳欲聋的和鸣。
阿青在对方扬梭的刹那已扑向最近那架织机。织梭破空的锐响贴着他耳际掠过,钉入后方石壁时梭尖竟没入青石三寸,尾端震颤的嗡鸣声里,梭身突然裂开细缝,迸溅出的毒针如暴雨泼洒。谢知遥挥剑筑起的剑幕将大半毒针击落,但左肩仍被三枚透甲而入,针尖触及血肉的瞬间,整条手臂骤然麻木如朽木。
“梭中有毒!”
苏绣棠在混战中滚到工坊西侧的原料架后,木架上堆积的丝筒标签在晃动中散落。她俯身拾起一卷标签,桑皮纸上墨迹记载的“癸卯年霜降,凤纹缎三十匹送清漪殿”,让指尖骤然冰凉——这是十五年前的记录,而收货方“清漪殿”正是萧贵妃居所。更令人心惊的是,标签背面用隐形药水绘着海岛地形图,图中标注的“凤栖阁”位置,恰与工坊穹顶那个盘旋的风形烟雾投影完全重叠。
撤退的铜哨声在毒雾弥漫前撕裂空气。谢知遥以剑拄地踉跄起身,左臂垂落的姿势已显僵硬。阿青护着苏绣棠撞破工坊侧门时,门外竟是垂直向下的石阶,阶下涌来的海风里混着浓重的鱼腥与药草气息——那才是真正的毒线储存库。
滩头临时营地的篝火在寅时初刻点燃。云织以银刀剜出谢知遥肩头毒针时,针身已化作铁锈色的粉末,随血液流出的黑液在铜盆中凝结成诡异的珊瑚状结晶。阿青重新包扎的伤口渗出淡金色组织液,那是“冰魄砂”侵入经脉的征兆,他握刀的手背浮起蛛网般的青黑色血管。
苏绣棠在火光下展开那卷标签,羊皮纸边缘被海水浸透的褶皱里,显露出第二层字迹。那是用少女娟秀笔触写下的日记残篇:“甲辰年上巳,姑姑说我的眼睛像祖母...今日学完了《万毒典》第七章...”末行被水渍晕开的日期,正是赵贵妃私生女失踪后的第三个月。
海雾在黎明前再度漫上滩涂,雾中隐约传来岛上晨钟的嗡鸣。苏绣棠望向工坊入口的方向,地下深处那些依旧运转的织机声仿佛穿透岩层传来,每一声梭响都在夜色里织就新的死亡经纬。她忽然明白,父亲当年执意要焚毁所有毒线配方时,或许早已预见——有些暗礁不会永远沉在海下,它们总会在潮汐变幻时,露出淬毒的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