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雾在寅时末刻散去最后一缕,晨光如淡金色的纱幔铺在凤栖阁的白墙黛瓦上。这座庭院隐在岛屿东侧的竹林深处,与岛上那些阴森工坊和堡垒般的了望塔截然不同,飞檐翘角勾勒出江南园林的秀逸轮廓,檐下悬挂的铜铃在晨风里发出细碎清音。
琴声是从正堂敞开的雕花木门里流淌出来的。
那是一曲《平沙落雁》,指法算不得顶尖,可每个颤音都带着某种用力过度的滞涩,仿佛弹琴之人正用尽全力压抑着什么。苏绣棠抬手止住身后众人,独自踏上通往正堂的青石板路,墨色劲装的衣摆扫过石缝间新生的蕨类,沾湿了夜露。
庭院中央那株老梅树下,素白衣裙的少女背对着门扉抚琴。她的头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抚琴的动作轻晃。琴案旁的石凳上摆着一只青瓷茶盏,茶汤已冷,水面浮着两片未舒展的茶叶。
“你们终于来了。”
琴声戛然而止。赵月华转过身时,晨光恰好穿过梅枝间隙落在她脸上——那是一张与赵清漪有三分相似的面容,可眉眼间的神色却截然不同。她的眼睛很大,瞳孔在光线里显出琥珀色的剔透,可此刻那双眼眸深处却像有两簇不同的火焰在交缠撕扯:一簇纯真如清晨露珠,另一簇阴冷如古井寒潭。
苏绣棠停在门槛外三步处:“你知道我们会来?”
“母亲说过的。”赵月华的手指还按在琴弦上,指尖微微发颤,“她说终有一日,会有人踏破迷雾找到这座岛,要么是来斩草除根的仇敌,要么是来了结恩怨的故人。”她忽然歪了歪头,这个动作让她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稚气,“你们是哪一种?”
话音未落,她的眼神骤然变了。
方才那份稚气如潮水般退去,琥珀色的瞳孔深处浮起一层冰釉似的冷光。她缓缓起身,素白衣裙垂落的褶皱在晨光里勾勒出挺直的脊背线条,连声音都沉了下去:“不论哪一种,既然来了,总要留下些什么。”
廊柱后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春莺从那里走出来时,苏绣棠才注意到这个妇人。她约莫四十上下,深灰色的侍女服浆洗得发硬,袖口磨出了毛边,可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样式古旧的银簪。她的面容平凡得让人过目即忘,唯独那双眼睛——那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底沉淀着十五年光阴积下的怨毒与执念。
“小姐今日醒得早。”春莺走到赵月华身侧,枯瘦的手指理了理少女肩头一缕乱发,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可用了‘安神汤’?”
赵月华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用过了。”她的声音又变回那种带着怯意的柔软,可手指却紧紧攥住了裙摆,骨节在薄纱下泛出青白色,“春姨,我能不能不喝那个了?每次喝完,总会忘记很多事情...”
“那是贵妃娘娘特意为您配的。”春莺的语气不容置疑,从怀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瓷瓶,拔开木塞时,一股混合了苦杏仁与薄荷的古怪气味弥散开来,“今日有客,更需定神。”
瓷瓶递到唇边的刹那,赵月华眼中掠过一丝挣扎。可她最终还是顺从地仰头饮尽,喉间吞咽的动作带着某种习以为常的麻木。药汁顺着唇角滑下一滴,春莺用帕子仔细拭去,那帕子角落绣着的凤凰图案在晨光里一闪而过。
药效发作得很快。
赵月华的瞳孔在数息之间重新蒙上那层冰釉,她退后两步,背脊抵住梅树粗糙的树干,目光扫过庭院外隐在竹林间的众人,最后落在苏绣棠脸上:“苏家的女儿?我听说过你。母亲说,苏怀瑾当年若肯交出毒线配方,赵家或许不会走到那一步。”
“所以就要灭我满门?”苏绣棠的声音很平静,可垂在身侧的手指已蜷进掌心。
“成大事者,总要有所舍弃。”赵月华说这句话时,语气平板得像在背诵经文,“母亲说,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苏家怀璧其罪,怨不得人。”
春莺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枯瘦的脸上浮起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小姐说得对。贵妃娘娘筹谋一生,为的就是让赵家重掌权柄。您身上流着最纯正的赵氏血脉,合该完成娘娘未竟之志。”
“未竟之志?”苏绣棠向前踏了一步,“就是培养杀手,炼制毒线,让更多无辜之人成为你们权欲的祭品?”
她从怀中取出那卷用油布包裹的证据,一层层展开。最先露出的是一幅绢画——画上是个约莫三四岁的男童,穿着明黄小褂,蹲在花园里逗弄一只雪白的狮子猫。画工算不得精妙,可男童眉眼神情栩栩如生,眼角一颗淡褐小痣都清晰可见。
“永昌二年夭折的皇长子。”苏绣棠将画举到晨光里,“赵贵妃亲手调的杏仁羹,说是安神养心。孩子喝完当夜就起了高热,太医院三位太医轮值守了三天,终究没救回来。事后查出的毒物,正是‘朱颜改’的雏形——那时这毒还不叫这个名字,太医案卷里记载的是‘赤砂散’。”
赵月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第二件证物是一方帕子。素白杭绸已泛黄发脆,边缘有被火焰燎过的焦痕,帕上绣着几丛兰花,针法略显稚拙,可每一针都绣得极认真。帕角用血写着几行小字,字迹歪斜颤抖:“妾知罪矣...稚子何辜...愿以此身代受天罚...”
“端敬皇后的贴身侍女冒死藏下的。”苏绣棠的声音低了下去,“皇后娘娘在皇长子夭折后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三年。这帕子是她临终前绣的,绣到一半就咳了血。伺候的宫女说,娘娘最后那几日总念着,若那日她亲自尝了那碗羹,或许孩子就能逃过一劫。”
春莺的脸色开始发白。
第三件,第四件,第五件...
德妃宫里搜出的、与皇长子所中同源的毒粉瓷瓶;因发现赵贵妃宫中私藏禁药而被杖毙的太医遗书;几个莫名暴毙的宫人亲属联名递出、却石沉大海的血状...一件件证物在晨光下摊开,像一幅用鲜血与冤魂织就的长卷。
赵月华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抱住头,指尖深深插进发间,那支木簪被碰落在地,摔成两截。“别说了...”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痛苦的颤音,“我不想听...”
“小姐!”春莺厉喝一声,又从怀中取出一只更小的瓷瓶,“稳住心神!别忘了您是谁!”
可这次赵月华没有去接。
她抬起头,脸上已满是泪水,琥珀色的瞳孔里那层冰釉正在龟裂,露出底下深藏的恐惧与茫然。“我是谁?”她喃喃问,像个迷路的孩子,“春姨,你总说我是赵家最后的希望,说母亲把一切都托付给了我...可这些...”她指着地上那些证物,手指颤抖得厉害,“这些也是母亲做的吗?”
“都是为了赵家!”春莺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张平凡的脸上终于裂开一丝疯狂的神色,“娘娘苦心经营二十年!您知道她在这深宫里熬得多辛苦吗?那些贱人凭什么踩在赵家头上?皇长子不死,端敬皇后那一脉就会永远压着娘娘!德妃若不下台,咱们赵家在朝中的势力就要被蚕食殆尽!娘娘做得没错!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她从袖中猛然抽出一支竹哨,狠狠吹响。
尖利的哨音撕裂晨雾。几乎同时,庭院四周的竹林里骤然冲出十二名灰衣人——与地下工坊那些守卫装扮相同,可动作更快,手中所持的也非织梭,而是淬着幽蓝光泽的短刃。他们呈扇形围拢,刀刃破空的锐响惊起了梅树上栖息的雀鸟。
谢知遥的剑在第一时间出鞘。
他深蓝战袍的衣摆在空中划出半弧,剑锋精准格开最先劈至的三把短刃,金属交击的火星在晨光里迸溅如碎金。左肩的伤口因这记发力而迸裂,血色迅速在布料上洇开,可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滞涩,反手一剑刺穿一名灰衣人的咽喉时,剑尖挑出的血珠在空中拉出一道细长的弧线。
阿青护在苏绣棠身侧。他肩伤未愈的右臂垂着,左手却快如鬼魅,三枚柳叶镖呈品字形射出,精准钉入三名灰衣人持刀的手腕。镖身没入骨肉的闷响之后,那三人手中的短刃哐当落地,刀刃触及青石板时,石面竟被腐蚀出滋滋白烟——刃上淬的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退后!”谢知遥厉喝。
可苏绣棠没有退。
她反而向前踏了一步,一步,又一步,径直穿过刀光剑影,走向那个抱头蜷缩在梅树下的少女。一柄短刃贴着她颈侧掠过,刃风削断了几根飞扬的发丝,可她连眼睛都没眨。
“你看清楚。”她在赵月华面前蹲下身,将那些证物一样样铺开在她眼前,“这些不是冷冰冰的卷宗,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皇长子死的时候才四岁,端敬皇后薨逝时也不过二十六,德妃宫里的掌事宫女被灭口时,家里还有个卧病在床的老母亲...”
赵月华的视线死死盯在那幅皇长子的绢画上。
画中男童笑得眉眼弯弯,手里攥着一根狗尾巴草,正要去逗那只弓起背的狮子猫。画的角落题着一行小字:“永昌元年春,吾儿初习草书,甚喜。”笔迹温润端庄,应是端敬皇后亲笔。
“他喜欢草书...”赵月华伸出手,指尖在距离绢画一寸处停住,颤抖着不敢触碰,“春姨总说,皇室子弟骄纵跋扈,死不足惜...可他会蹲在花园里逗猫,他母亲会为他学写第一个字而欢喜...”
春莺的脸色彻底变了。
她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包暗红色粉末,狠狠朝空中一撒!粉末遇风即燃,爆开一团呛人的紫色烟雾,烟雾里那股甜腻得令人作呕的香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庭院。
“醒来!”春莺嘶声尖叫,那声音已不似人声,“凤主醒来!杀了他们!杀了这些动摇您心神的人!”
紫烟触及皮肤的刹那,赵月华浑身剧烈抽搐起来。
她抱住头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深处,冰釉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癫狂的血红。她抬起头时,脸上所有稚气与茫然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要将万物焚烧殆尽的暴戾。
“都得死...”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缓缓站直身体。素白衣裙无风自动,发丝在紫烟中狂舞如蛇,“违逆母亲意志的,都得死...”
她反手从梅树干上抽出一柄藏在树洞里的软剑——剑身薄如蝉翼,在晨光里泛着妖异的淡紫色,显然淬过剧毒。剑尖指向苏绣棠咽喉时,速度快得只余一道残影。
谢知遥的剑及时格挡。
两剑相击的锐响震得人耳膜发疼。谢知遥闷哼一声,左肩伤口彻底崩开,鲜血顺着臂膀汩汩而下,瞬间浸透半截衣袖。可他握剑的手稳如磐石,剑锋死死抵住那柄毒剑,寸步不退。
“月华!”苏绣棠突然高声唤她的名字,不是“赵姑娘”,不是“凤主”,而是那个藏在重重身份之下、或许连她自己都快忘记的本名,“你看看我手里的东西!”
她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
掌心躺着一只陈旧的香囊。锦缎面料已褪了色,边缘的刺绣磨得起了毛,可还能看出绣的是并蒂莲花。香囊鼓鼓囊囊的,开口处的丝绳系得紧紧的。
赵月华的动作顿住了。
她盯着那只香囊,眼中的血红如潮水般退去一分,浮起一丝茫然的困惑:“这是...”
“你七岁那年绣的。”苏绣棠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春莺或许不记得了,可赵贵妃宫里的老嬷嬷还记得。她说那年上巳节,你偷偷跑去御花园放纸船,回来时裙角沾了泥,怕被责罚,就躲在偏殿里绣香囊——你想绣好了送给母亲,这样她或许就不会生气了。”
香囊被缓缓打开。
里面没有香料,只有一撮干枯的花瓣,几颗光滑的鹅卵石,还有一张折成方胜的纸笺。纸笺展开,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祝娘亲安康。”墨迹有些晕开,应是写字时滴了眼泪。
赵月华手中的软剑“当啷”落地。
她踉跄着后退,背脊重重撞在梅树上,震得枝头残存的几朵晚梅簌簌飘落。花瓣沾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像几点将化未化的泪。“我想起来了...”她喃喃着,伸出手,却不敢去碰那只香囊,“那天我在花园里哭了...因为看见别的公主都有母亲陪着放风筝...可我只有春姨,还有永远喝不完的苦药...”
春莺发出绝望的嘶吼:“小姐!不要听她胡说!娘娘都是为了您——”
“为了我?”赵月华转过头,泪水终于决堤而下,“为了我,就要让我变成一个连自己都厌恶的怪物?为了我,就要让我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春姨,你总说母亲爱我...可真正的爱,会是这样的吗?”
她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不是血,而是一种暗紫色的黏液,黏液滴落在青石板上,腐蚀出滋滋作响的小坑。那是长期服用的药物在体内积累的毒素,此刻因心神激荡而反噬。
“解药...”春莺慌忙去掏怀中,可她的手抖得太厉害,瓷瓶刚拿出来就摔落在地,碎成一地瓷片。瓶中药丸滚进石缝,迅速被泥土吞没。
赵月华顺着梅树缓缓滑坐在地。她的脸色白得透明,呼吸急促得像破旧的风箱,可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她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庭院后方的山壁:“那里...母亲真正的密室...所有东西都在...”
话音未落,她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春莺僵在原地。她看看昏迷的赵月华,又看看满地证物,最后看向手中那支已吹不响的竹哨,忽然惨笑起来。笑声从低到高,渐渐癫狂,笑着笑着,两行浑浊的泪水淌过她枯瘦的面颊。
“娘娘...奴婢终究...辜负了您...”
她从袖中摸出一粒蜡封的药丸,毫不犹豫地塞进口中。药丸咽下的刹那,她整个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丢进沸水的虾,痉挛了几息后,彻底软倒在地。嘴角溢出的黑血迅速在青石板上漫开,与那些暗紫色的毒液混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竹林里的厮杀不知何时已停了。
那些灰衣人见春莺身死,竟齐齐收了兵器,沉默地退入竹林深处,仿佛他们存在的意义只与那个妇人有关。晨光彻底照亮庭院时,只剩满地狼藉,与两个昏迷的女子。
谢知遥以剑拄地,大口喘着气。肩头的伤血流得太多,他的唇色已有些发白,可仍强撑着走向苏绣棠:“你没事?”
“没事。”苏绣棠摇摇头,小心地将香囊重新系好,放入怀中。她俯身探了探赵月华的鼻息,虽然微弱却还算平稳,“她还有救。”
阿青已带着人开始搜查赵月华所指的方向。山壁上覆盖着厚厚的藤蔓,扯开后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缝隙深处隐约可见铁门的轮廓,门上挂着一把样式奇特的九转连环锁。
钥匙在春莺的贴身衣袋里找到,用油布包着,与她贴身戴了十五年的一枚护身符放在一起。护身符是赵贵妃当年赏的,一枚雕刻着凤凰图案的羊脂玉佩,背面刻着两行小字:“凤翔九天,夙愿得偿。”
铁门在生锈的吱呀声里洞开。
密室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整墙整墙的卷宗。从永昌元年赵贵妃初入宫时的密信,到后来与萧家往来的账册,再到培养杀手、炼制毒线的详细记录,甚至还有几封萧贵妃的亲笔信——信中指示如何利用赵家余孽在暗中牵制朝政,如何将“朱颜改”的变种送入某些大臣府邸。
最底下那层木箱里,整整齐齐码着上百卷画轴。
苏绣棠展开其中一卷,画上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鹅黄襦裙,坐在秋千上笑得见牙不见眼。画角落款:“吾儿月华,五岁生辰。”笔迹娟秀温婉,与那些密信上锋芒毕露的字迹判若两人。
她一幅幅看过去。
六岁学琴,七岁习字,八岁第一次绣出完整的帕子,九岁在御花园扑蝶...每一幅画都记录着那个小女孩成长的瞬间,每一幅画的角落都题着同样温情的字句。直到第十幅——十岁生辰那日,画中的小女孩坐在镜前,镜中映出的脸已没了笑容,眼神空洞得像两个漆黑的窟窿。画上题字变成了:“凤血觉醒,夙夜匪懈。”
从那一日起,赵月华就从画中消失了。
之后的画卷里,只有穿着素白衣裙、神情冰冷的“凤主”,在练剑,在读毒经,在调配药剂,在训练杀手...那个会在秋千上笑的小女孩,被永远封存在了十岁之前的时光里。
苏绣棠合上最后一幅画时,晨光已彻底洒满密室。光线透过门缝照进来,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如金粉。她抱着那卷十岁生辰的画,缓缓走出密室,走进庭院灿烂的晨光里。
赵月华已被移到廊下的竹榻上,云织正为她施针逼毒。少女的脸色依旧苍白,可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郁似乎淡了些,昏睡中的神情竟有几分像个寻常的、只是做了噩梦的姑娘。
谢知遥肩头的伤已重新包扎过,他站在梅树下,正仔细查看从密室取出的几封关键密信。见苏绣棠出来,他抬起眼:“这些足够让萧家万劫不复了。”
苏绣棠没有立刻回答。
她走到竹榻边,将手中那幅画卷轻轻放在赵月华枕畔。画中的小女孩还在秋千上笑,笑得那么无忧无虑,仿佛世间所有阴霾都与她无关。
“带她回京城。”她轻声说,声音在晨风里散开,“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若还有可能...让画里这个孩子,回来吧。”
海鸥的鸣叫从远处的崖壁传来,一声接一声,清脆地划破晨雾。东方的海平面上,朝阳已完全跃出,将万顷碧波染成粼粼的金红。雾隐岛的轮廓在晨光中清晰起来——那些阴森的工坊,那些高耸的了望塔,那些藏在暗处的机关陷阱,此刻都暴露在天光之下,无所遁形。
阿青带着人开始清点密室中的证物,一箱箱抬出,整齐码放在庭院中央。卷宗,账册,密信,毒方,杀手名册...十五年光阴积下的罪证,在晨光里堆成一座沉默的山。
谢知遥走到苏绣棠身侧,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海平面:“在想什么?”
“在想...”苏绣棠缓缓吐出一口气,“这凤冠太重了,不该由她来戴。”
海风掠过庭院,吹动她墨色劲装的衣摆,也吹动了竹榻上那幅画卷的一角。画中的秋千轻轻晃了晃,仿佛那个小女孩还在荡着,永远荡在十岁那年的春风里。
而真正的春风,正从海的那一边吹来,带着咸涩的气息,也带着崭新的、或许不那么沉重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