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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日的午时,钱塘江口的天是铅灰色的。

不是阴天的灰,是那种海天交界处特有的、混着水汽与盐分的灰,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云层低垂,边缘被海风撕扯成絮状,一团团翻滚着,像无数只灰色的巨兽在天穹深处搏斗。阳光偶尔刺破云隙,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光柱落在海面上,照出那片墨蓝色海水下暗涌的漩涡——那是大潮将至的征兆。

潮声从东海深处传来,起初是低沉的轰鸣,像远古巨兽在海底翻身。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混成一片连绵不绝的雷响,震得岸边的礁石簌簌颤抖,石缝里栖居的蟹群惊慌失措地横窜,撞在一起,窸窸窣窣的声响混在潮声里,几乎听不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不是平日退潮时那种带着淤泥腐败的腥,而是深海才有的、混着盐粒和海藻的凛冽腥气,吸进肺里时带着针刺般的寒意。

杭州湾外的海面上,大永水师已经列阵完毕。

四十八艘战船分成三个阵列,呈品字形排开。最前方是十二艘艨艟斗舰,船身狭长,吃水浅,船头包着铁皮,铁皮上铸着狰狞的狴犴头像,张开的獠牙在灰暗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乌金色。船舷两侧各开了十二个射孔,孔内架着改良过的弩炮,弩臂用浸过桐油的硬木制成,弩弦是特制的牛筋,绞紧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中间阵列是二十四艘楼船,船体高大,分三层,甲板上筑有女墙,女墙后藏着弓箭手和火铳手。楼船船尾高高飘扬着大永的玄底金龙旗,旗面在海风里猎猎作响,金线绣的龙纹时隐时现,像在云层里翻滚。

最后方是十二艘补给船和指挥舰。指挥舰是特制的,比寻常楼船还要大上一圈,船身涂着深黑色的防虫漆,漆面在暗淡的天光下几乎不反光,像一头蛰伏的巨鲸。船楼高三层,顶层是了望台,台周立着八面令旗,旗色各异,代表不同的指令。

谢知遥站在指挥舰的船头。

他今日穿了全套水师统帅戎装,深蓝色的锦缎战袍外罩着鱼鳞钢甲,甲片每片都只有铜钱大小,用银丝串联,在肩、肘、膝等关节处加厚,既灵活又坚固。腰间束着镶玉革带,左侧悬着御赐的尚方宝剑,剑鞘是紫檀木的,鞘身嵌着七颗珍珠,排成北斗形状。他没有戴头盔,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起,海风很大,吹得他额前碎发纷飞,有几缕贴在汗湿的额角。

他的目光一直望着东方海面。

那里,海天交界处,已经能看到帆影。

起初只是几个小黑点,贴在灰蒙蒙的海平线上,像不小心溅上的墨渍。渐渐地,黑点越来越多,连成一片,像一群迁徙的候鸟,又像一片移动的乌云。船帆的颜色各异——白的、灰的、褐的,可每一面帆上都绣着同样的图案:一朵盛放的白莲,莲心处点着一滴朱砂,红得刺目,在灰暗的海天背景下像无数只淌血的眼睛。

“一百零三艘。”

老船工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嘶哑而平稳。他今日换了特制的防水服,布料是浸过鱼油的粗麻,表面泛着油亮的光泽,海风吹过时几乎不沾水。他手里托着一块特制的“牵星板”,板身是檀木的,边缘镶嵌着象牙刻度,此刻板面上用炭笔标满了密密麻麻的记号。他的眼睛眯着,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可眼神锐利如鹰,盯着那片越来越近的帆影,瞳孔里倒映着海天与敌船,却没有一丝慌乱。

“卯时三刻,潮水涨至七分。”老船工的指尖在牵星板上移动,停在一个刻度处,“巳时正,潮至顶峰,持续一刻钟。午时初,开始退潮。”

谢知遥点头,没有回头,只是抬手做了个手势。

身后令旗官立刻挥动红色令旗。旗语通过各船了望台传递,很快,整个水师阵列开始缓缓调整队形。艨艟斗舰向两侧散开,像张开的两翼;楼船则收拢阵型,船身打横,将侧舷的火炮对准前方。

海风更大了。

风从东方吹来,带着深海特有的咸腥,也带着敌船上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鼓乐声——那是祭祀海神的乐曲,曲调古怪,咿咿呀呀的,混在风里时断时续,像某种不祥的咒语。

敌船越来越近。

已经能看清船型了。最大的那艘旗舰长约三十丈,宽八丈,船身涂着深紫色的漆,漆面上用金粉绘着莲花与云纹,在暗淡的天光下流转着诡异的暗金色泽。船头立着一根三丈高的旗杆,杆顶飘扬着一面巨大的旗帜——不是白莲旗,是前朝的日月星辰旗,旗面杏黄,绣着日月星辰十二章纹,边缘已经褪色发白,可中央那个血红色的“周”字依旧刺目。

旗舰的船楼上,站着一个人。

距离还远,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出是个身形瘦削的老者,穿着杏黄色蟒袍,袍袖在海风里猎猎飞扬。他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杖头雕成龙头形状,龙口衔着一颗拳头大的明珠,明珠在灰暗的天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像一只死鱼的眼睛。

“睿亲王...”

谢知遥低声吐出这三个字,手按上了剑柄。剑柄上缠着的鲨鱼皮已经被手心的汗水浸湿,触感滑腻,可他握得很紧,指节微微发白。

潮声更响了。

东海深处传来的轰鸣已经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像千万头猛兽同时嘶吼。海面开始剧烈起伏,原本平缓的波浪变成了丈许高的浪头,一个接一个砸向岸边,砸在水师战船的船身上,溅起漫天白沫。船身在浪涛中剧烈摇晃,甲板上的水兵不得不抓紧缆绳才能站稳,可没有一个人慌乱,所有人都盯着东方,盯着那片越来越近的帆影。

巳时三刻。

敌船已经进入火炮射程。

谢知遥抬起右手。令旗官手中的黑色令旗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放!”

怒吼声穿透潮声。

艨艟斗舰两侧的弩炮同时发射,上百支特制的火箭撕裂空气,拖着赤红色的尾焰,像一群发怒的火鸦扑向敌阵。火箭的箭簇是空心的,里面填满了火药和硫磺,击中船帆或木制船身的瞬间炸开,火焰迅速蔓延。

几乎同时,敌船也开火了。

不是弩炮,是火炮——真正的西洋火炮,炮身粗如成年男子的腰,炮口喷出的不是火箭,是实心的铁弹。铁弹呼啸着砸来,第一轮齐射就命中了两艘艨艟斗舰,木制船身在巨响中碎裂,断木和人体残肢飞上半空,又重重砸进海里,溅起巨大的水花。海面上迅速浮起暗红色的血沫,混在白沫里,被浪头一推,散开,又聚拢。

浓烟开始在海面弥漫。

火箭燃烧的黑烟,火炮发射的白烟,被海风搅在一起,变成一片灰蒙蒙的雾障,笼罩了整个战场。能见度急剧下降,只能隐约看见船影在烟雾里晃动,听见炮声、喊杀声、船只碰撞的巨响、木头断裂的脆响、还有落水者凄厉的惨叫——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混在潮声里,变成一首血腥而混乱的交响。

谢知遥的指挥舰在阵列后方相对安全,可即便如此,还是有流弹不时擦过船身,在甲板上留下深深的凹痕。一枚铁弹击中左舷,船身剧烈一晃,谢知遥脚下踉跄,及时抓住缆绳才没有摔倒。他抬起头,透过烟雾望向敌阵中央那艘紫色旗舰——它还在向前,速度不快,可稳稳地,像一把尖刀直插水师阵列的心脏。

“火船准备!”

他厉声下令。

令旗挥动,十二艘特制的小船从阵列后方驶出。这些船很小,只有寻常渔船大小,船身涂着黑漆,没有帆,全靠船尾的四个桨手划动。船上没有兵士,只有堆得高高的木桶——桶里装满了火药、硫磺、猛火油,桶口插着浸过油的麻绳,绳头已经点燃,火星在风里明明灭灭。

小船借着潮势,像十二支离弦的箭射向敌阵。

敌船显然没料到这一招,等发现时已经晚了。小船灵活地穿过炮火的缝隙,撞上敌船船身的瞬间,船上的火药桶被引爆——

轰!轰轰轰!

接连不断的爆炸声震得海面都在颤抖。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至少五艘敌船被点燃,船身在火焰中扭曲变形,桅杆断裂倒下,带着燃烧的船帆砸进海里,发出嗤嗤的声响,腾起大股白汽。海面上浮起更多燃烧的碎片,碎片随波起伏,像一片片漂浮的火坟。

可那艘紫色旗舰还在向前。

它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火船,船身擦着一艘燃烧的敌船掠过,船侧的火炮连续发射,将两艘试图靠近的艨艟斗舰击沉。距离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船楼上那个老者的面容了。

白发,白须,脸上布满深如沟壑的皱纹,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在皱纹深处亮得吓人,像两簇燃烧了四十年的鬼火,里面没有疯狂,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平静。他拄着龙头拐杖,站在船楼上,俯视着这片血腥的海面,俯视着那些在火焰和浪涛中挣扎的船只,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里带着嘲弄,带着悲悯,带着一种“早知如此”的了然。

“接舷!”

谢知遥拔出尚方宝剑,剑身在灰暗的天光下泛起一道寒芒。他率先跃上船头的跳板,身后精锐护卫紧随而上。指挥舰加速前冲,船头狠狠撞上紫色旗舰的侧舷——

砰!

巨响震得人耳膜欲裂。两船相接的瞬间,谢知遥已经跃上敌船甲板。剑光如练,迎面扑来的两个白莲死士咽喉中剑,鲜血喷涌,身体软软倒下。更多死士涌上来,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战袍,袍上绣着莲花,脸上蒙着白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仿佛战死在这里是一种荣耀。

甲板上瞬间陷入混战。

刀剑相交的锐响,兵刃入肉的闷响,垂死者的呻吟,怒吼,咆哮...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混在依旧不断的炮声里,混在潮声里,震得人头皮发麻。血很快染红了甲板,在木板上汇成一条条细小的溪流,流向排水孔,滴进海里,将周围的海水染成淡淡的粉红色。

谢知遥一路向前冲杀,剑下没有一合之敌。他的剑法不是江湖路数,是军中磨炼出的杀人技,简洁,狠辣,每一剑都直奔要害。可敌人太多了,而且个个悍不畏死,他身上的甲胄已经多了几道裂痕,左臂被划开一道口子,血渗出来,染红了蓝色的衣袖。

终于,他冲到了船楼下。

楼梯口守着四个特别魁梧的死士,都持双手重刀,刀身厚背阔刃,显然走的是力大沉猛的路子。谢知遥没有硬拼,剑尖一挑,挑起甲板上一个燃烧的木桶残骸砸向其中一人,趁对方闪避的瞬间,剑如毒蛇吐信,刺穿另一人咽喉。剩下两人怒吼着扑上,重刀劈下,力道千钧——

铛!

谢知遥横剑格挡,虎口震得发麻,剑身弯曲到极限,几乎要断裂。他借力后撤,脚步在血滑的甲板上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破空声——一支冷箭射来,直取他后心。

他来不及转身,只能尽力侧身。箭簇擦着甲胄边缘掠过,带起一串火星,最终钉在船舷上,箭尾震颤不休。可这一闪避,让他的空门大开,面前的重刀再次劈下——

一道身影从斜刺里扑来,用身体撞开了持刀的死士。是阿青。他的肩头被刀锋划开,深可见骨,可他浑然不觉,反手一刀刺入死士心口,刀身一绞,抽出,带出一蓬血雨。

“将军,上去!”阿青嘶声喊,转身挡住另外扑来的敌人。

谢知遥没有犹豫,纵身跃上楼梯。楼梯很陡,木阶上沾满了血,踩上去滑腻异常。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船楼顶层,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

门内是一个宽敞的舱室。

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正中央摆着一张太师椅,椅上铺着一张完整的白虎皮,虎头垂在椅背,空洞的眼眶对着门口。睿亲王坐在椅上,依旧拄着那根龙头拐杖,见他进来,缓缓抬起眼。

四目相对。

舱室里很安静,隔着一层木板,能隐约听见甲板上的厮杀声、炮火声,可那些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这里只有海风从敞开的舷窗灌进来的呼啸声,还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谢家的小子。”睿亲王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异常平稳,“你祖父谢锋,当年是我麾下先锋将。永昌元年,我‘病故’前三个月,他还来我府上请教兵法。”

谢知遥的剑停在半空,剑尖微微颤抖。

“你骗了他。”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不。”睿亲王摇头,那抹极淡的笑又浮现在嘴角,“是他选择相信朝廷,相信那个毒杀兄长篡位的皇帝。我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放弃了。”

他顿了顿,拄着拐杖缓缓起身。动作很慢,显是年老体衰,可脊背挺得很直,像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他走到舷窗前,望着窗外那片被硝烟和鲜血染红的海面,望着那些在火焰中挣扎沉没的船只,望着更远处杭州城模糊的轮廓。

“四十年前,李承烨——你们的先帝,在我的酒里下了‘朱颜改’。”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可每个字都像浸了毒,“不是立刻致命的那种,是慢性的,会让人渐渐衰弱,咳血,最后‘病故’。他做得天衣无缝,连太医院都查不出。可他不知道,我早就察觉了,那杯酒我只喝了一半,剩下的...我留着,留了四十年。”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瓷瓶很旧,釉面已经开裂。拔开塞子,里面是暗红色的粉末,在昏光下像干涸的血。

“这就是当年那半杯酒,我让人晒干制成的。”他将瓷瓶倾倒,粉末随风飘散,很快消失在空气里,“留到今天,终于不必再留了。”

谢知遥的剑没有放下,可手臂的肌肉在微微颤抖。不是恐惧,是一种被巨大真相冲击后的茫然。

“所以你假死脱身,在海外经营四十年,就为了今日?”

“为了正统。”睿亲王转身,那双燃烧着鬼火的眼睛直视着他,“李氏皇位是篡来的,这一点,满朝文武心知肚明,只是无人敢说。我才是嫡子,我才有资格坐在那张龙椅上。四十年...我等了四十年,培养了无数死士,积累了巨额财富,联合了海外势力,就为了今日,借着端午大潮,重返故土,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他的声音渐渐激昂,那种非人的平静开始龟裂,露出底下深藏的、压抑了四十年的疯狂:

“可是你们...你们这些愚忠的臣子,你们挡住了我的路。不过没关系...”

他忽然笑了,笑得肩膀颤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没关系...因为你们挡不住潮水。”

话音未落,船身突然剧烈倾斜。

不是被炮火击中,是潮水——开始退潮了。

老船工预测的退潮时刻,午时初,分毫不差。

钱塘江口的海水开始急速退去,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海底猛拽。吃水深的船只最先受到影响,船底擦到江底泥沙,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些本就受损的敌船开始倾斜,有的甚至侧翻,船上的死士惨叫着落水,在退潮形成的漩涡里挣扎,很快被吞没。

紫色旗舰也在倾斜。

它太大,吃水太深,退潮时首当其冲。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木结构在巨大的应力下扭曲变形,桅杆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断裂。甲板上的厮杀被迫停止,所有人都抓住身边的固定物,试图在倾斜的船身上站稳。

睿亲王却站得很稳。

他拄着拐杖,在倾斜的舱室里如履平地,甚至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片混乱的海面,望着那些在退潮中搁浅倾覆的船只,望着更远处大永水师同样受到影响、却在有序调整阵型的战船。

他的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变成疯狂的大笑,笑声在舱室里回荡,混着船体扭曲的呻吟,像某种怪诞的合奏: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天命在我!潮水都在帮我!只要再等一刻钟,只要我的船能借着退潮冲进钱塘江,只要——”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船身倾斜的角度已经超过极限,主桅杆终于支撑不住,带着沉重的船帆轰然倒下,砸穿了船楼的屋顶。碎木、瓦片、绳索如雨落下,睿亲王站立的位置首当其冲。

他没有躲。

他只是仰起头,看着那根砸向自己的桅杆,看着桅杆上那面已经破烂的日月星辰旗,看着旗上那个血红色的“周”字,眼神里最后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不甘,有解脱,有嘲弄,也有一丝说不清的悲凉。

然后,桅杆砸下。

巨响震得整个船楼都在颤抖。烟尘弥漫,碎木飞溅,等尘埃落定,那里只剩下一堆废墟,和废墟下隐约露出的一角杏黄色蟒袍的布料,布料迅速被渗出的鲜血染红,红得刺目。

船体倾斜得更厉害了,已经超过四十五度。谢知遥抓住门框才没有滑倒,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废墟,转身冲出舱室。

楼梯已经断裂,他直接从破口跃下,落在倾斜的甲板上。阿青还在与几个死士缠斗,见他下来,嘶声喊:“将军!船要沉了!”

“撤!”

谢知遥挥剑格开劈来的刀锋,反手刺死一人,拉起阿青向船尾跑去。船尾系着几艘救生小艇,已经有一艘被放下水,几名护卫正在上面接应。他们跃上小艇的瞬间,紫色旗舰终于彻底侧翻,巨大的船身拍在海面上,激起滔天巨浪,将周围几艘小船都掀翻了。

海水倒灌进船舱,船体迅速下沉。漩涡将周围的一切都往里吸,落水的死士、漂浮的碎木、甚至不远处一艘受损的大永战船,都被扯向沉船的位置。

谢知遥所在的小艇拼命划桨,试图逃离漩涡的范围。可一个更大的浪头打来,小艇被掀翻,所有人落水。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头顶,咸涩的海水灌进口鼻,谢知遥奋力向上游,可背上的伤被海水一浸,剧痛让他的动作一滞,呛了口水。

就在这时,一块燃烧的碎木被漩涡吸过来,直直撞向他的后脑。

他看见阿青在水里拼命向他游来,看见更远处有救援的船只正全速驶来,看见那块碎木在视野里越来越大...

然后,黑暗吞没了一切。

抱朴别院最高处的了望台上,苏绣棠放下了千里镜。

她的手指紧紧抓着冰凉的黄铜镜身,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镜筒里最后的画面是那艘紫色旗舰侧翻沉没,是海面上巨大的漩涡,是小艇被掀翻,是那个人落水,是燃烧的碎木...

她放下千里镜,转身向楼下走去。

脚步很稳,可下楼梯时还是踉跄了一下,幸好扶住了栏杆。绯色官服的下摆沾了灰尘,银甲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可她浑然不觉,只是快步走着,穿过回廊,穿过庭院,穿过那些忙碌传递战报的吏员和士兵,径直走向别院大门。

门外已经有马车备好,云织背着药箱站在车旁,见她出来,立刻上前:

“将军的船已经救回来了,人在码头医帐,伤得很重...”

“走。”

苏绣棠只说了这一个字,上车,放下车帘。马车疾驰而去,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急促的辘辘声,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

车窗外,杭州城依旧沉浸在端午的节日气氛里。街上有孩童戴着五彩绳追逐嬉戏,商铺门口挂着艾草和菖蒲,空气里飘着粽子的香气,混着硝烟和海腥,变成一种古怪的气味。百姓们还不知道海面上发生了什么,只当是寻常的潮水汹涌,偶尔有人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嘀咕一句“这天气,怕是要下雨”,便又埋头忙自己的事。

马车在码头停下。

这里已经戒严,士兵层层把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医帐设在码头仓库里,临时搭起的帐篷连绵一片,不断有伤兵被抬进来,医官们忙得脚不沾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药草味。

苏绣棠掀开最深处那顶帐篷的门帘。

谢知遥躺在简易的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云织正在为他处理伤口,背上的烧伤被海水浸泡后感染,皮肉溃烂,深可见骨。肩头的刀伤也很深,虽然已经缝合,可依旧在渗血。最严重的是后脑的撞击,颅骨有裂痕,虽然云织已经施针稳住,可人一直昏迷不醒,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苏绣棠走到床边,坐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的脸,看着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不羁笑意的脸此刻毫无生气,看着那双总是锐利如剑的眼睛紧紧闭着,看着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动伤口,让他的眉头无意识地蹙起。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额角的碎发,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易碎的瓷器。碎发被汗水和海水浸湿,黏在皮肤上,她的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帐篷外传来脚步声,阿青掀帘进来。他肩头的伤已经包扎过,脸色也很差,可眼神清明,见到苏绣棠,单膝跪下:

“大人,海战...结束了。敌舰沉没九十七艘,俘虏六艘,睿亲王...确认身亡。我军损失战船二十三艘,伤亡...还在统计。”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哽咽。

苏绣棠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的手还停在谢知遥额角,指尖能感受到他皮肤下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脉搏,一下,一下,像暗夜里挣扎的烛火,微弱,却还亮着。

帐篷里安静下来,只有云织处理伤口时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还有远处码头传来的、搬运伤员和清理战场的嘈杂声。那些声音混在一起,混在渐渐平息的潮声里,混在杭州城端午日的喧嚣里,渐渐淡去,变成背景。

窗外的天色开始转暗,不是天黑,是暴雨将至的那种暗。云层越积越厚,低低地压下来,压得人心里发闷。远处海面上,最后一缕硝烟被海风吹散,露出下面浑浊的海水,水面上还漂浮着残骸和油污,在暗淡的天光下泛着诡异的虹彩。

可潮水确实在退去。

钱塘江口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浪头一个接一个拍向岸边,声音规律而绵长,像大地沉睡时的呼吸。那些血腥,那些厮杀,那些燃烧的船骸和漂浮的尸体,都会被潮水带走,带进深海,带进时间的洪流里,最终变成史书上几行冰冷的文字,变成老人们茶余饭后一段模糊的传说。

苏绣棠握着谢知遥冰凉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他的手很凉,可她的脸更凉。

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坐着,望着窗外那片渐渐暗沉的海天,望着海天交界处最后一线灰白的光,望着光里那些盘旋的海鸟,鸟群鸣叫着,声音凄厉,像在哀悼这场吞噬了太多生命的潮水。

潮水会退去,可有些东西退不去。

比如血渗进沙里的颜色,比如火燎过船木的焦痕,比如那面沉入海底的日月星辰旗,比如这个人手心的温度,比如她此刻心里那片空茫的、无声的海啸。

帐篷外,开始下雨了。

雨点起初稀疏,敲在帐篷顶上发出噗噗的轻响,很快连成一片,哗啦啦的,像无数只手在同时叩击。雨声淹没了其他一切声音,也淹没了这个端午日最后的喧嚣。

杭州城的灯火渐次亮起,一盏,两盏,十盏,百盏...暖黄色的光晕在雨幕里晕开,连成一片,像一片倒悬的星河。百姓们关上门窗,围坐在桌边吃粽子,喝雄黄酒,说笑着,全然不知今日的海面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这场雨会下多久。

而医帐里,烛火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篷壁上,拉得很长,边缘模糊,像两株在风雨里相互依偎的苇草。

雨越下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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