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是在哭声中醒来的。
不是寻常的晨起喧嚣,不是早市的吆喝,不是码头装卸的号子,是哭声——压抑的、断续的、从四面八方飘来的哭声,混在晨风里,像无数只受伤的鸟在暗处哀鸣。哭声从城西码头区最密集,那里住的多是船工、脚夫、洗衣妇,平日里天不亮就闹哄哄的,今日却只有哭声,还有隐约的呕吐声、呻吟声、急促的脚步声,啪嗒啪嗒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杂乱无章,透着慌。
抱朴别院医馆里,苏绣棠刚为谢知遥擦完身。
水是煮沸又晾温的,棉布是煮过晒干的,她擦得很仔细,从额头到下颌,从脖颈到胸口,避开那些狰狞的伤口,只擦拭完好的皮肤。谢知遥依旧昏迷,脸色比前两日更差,不是苍白,是一种泛着灰青的蜡色,像久置的蜡烛表面那层薄薄的霉。呼吸很弱,弱到要俯身把耳朵凑近他唇边,才能听见那丝若有若无的气流。可他的身体是烫的,掌心触到的皮肤滚烫,体温高得不正常。
云织一夜没睡,此刻正靠在墙角的椅子上闭目养神。她身上还是那件深青色医官服,布料皱得不成样子,袖口沾着不知是药渍还是血渍的暗色斑块。脸上蒙着一方素白纱布,纱布边缘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消瘦的面颊轮廓。她的呼吸很轻,轻得像不存在,可当医馆外传来第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时,她立刻睁开了眼睛。
眼神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门开了,进来的是杭州知府陈观。
他穿着深绯色官服,可穿得匆忙,衣襟的扣子扣错了一颗,下摆还沾着泥点,像是跑着来的。乌纱帽戴歪了,帽翅一高一低,随着他粗重的喘息微微颤动。脸上满是汗,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在下颌处汇成汗珠,滴在官服的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的嘴唇在哆嗦,眼睛瞪得很大,瞳孔里满是惊惶,像受惊的兔子。
“大、大人...”他开口,声音嘶哑发颤,“出、出大事了...”
苏绣棠放下手中的棉布,转过身。她身上还是那身素白常服,眼下青黑更重了,可背脊挺得很直,眼神沉静如水,与陈观的惊惶形成鲜明对比。
“慢慢说。”
“城西...城西码头区...”陈观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滚动,“从昨夜子时起,不断有人发病。症状都一样,高烧,呕吐,身上起红疹...起初只有几个,现在...现在至少上百了!医馆都挤满了,还在不断增加!百姓恐慌,有人想往城外跑,被守城军拦住了,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的声音越说越快,到最后几乎语无伦次,手指无意识地抓着官服下摆,把那块布料揉得皱成一团。
云织已经站起身,走到门边,对守在外面的护卫低声吩咐了几句。护卫领命而去,很快,两名穿着特制防护服的医官抬着一个担架进来,担架上躺着一个人。
是个年轻女子,不会超过二十岁,穿着粗布衣衫,衣袖挽到肘部,露出的小臂上布满暗红色的疹子,疹子连成一片,有些地方已经破溃,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她的脸色潮红,嘴唇干裂,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风箱漏气。
云织蹲下身,戴上鱼鳔薄手套,翻开女子的眼皮查看,又摸了摸她的脉搏,最后用银针挑破一个疹子,取了一点渗出的液体,滴在特制的试纸上。试纸迅速变成深紫色。
“不是普通瘟疫。”云织的声音很轻,却很稳,“发病太快,症状太齐,像是...毒。”
“毒?”陈观的声音陡然拔高,“谁、谁下的毒?”
“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苏绣棠走到桌边,铺纸研墨,提笔疾书。墨是新磨的,笔尖落在宣纸上,沙沙的声响在凝重的空气里格外清晰,“陈知府,你立刻回衙门,做三件事:第一,调集所有衙役,封锁城西码头区,许进不许出;第二,召集全城医馆的大夫,到府衙集合,统一调配;第三,开府库,取石灰、艾草、硫磺,沿街撒放消毒。”
她写得很快,字迹却工整有力,一纸写完,盖了钦差金印,递给陈观。
陈观接过手令,手在抖,纸也跟着抖,发出细微的哗啦声。他看着纸上那些字,看着那方鲜红的印,眼神从惊惶渐渐转为某种决然——那是被逼到绝路后,不得不硬着头皮上的决然。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虽然官服还是歪的,可语气稳了些:“下官...这就去办。”
他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声在回廊里迅速远去。
苏绣棠看向云织:“你怎么看?”
“症状来得太快,范围太集中,不像自然爆发的瘟疫。”云织摘下手套,扔进旁边煮沸消毒的铜盆里,手套沉下去,冒起几个气泡,“更像是水源或食物出了问题。城西码头区用水主要靠三口公井和运河支流,如果有人在井里投毒...”
她没有说下去,可意思已经很明显。
“阿青。”苏绣棠唤道。
阿青从门外闪进来。他肩头的伤还没好利索,可眼神锐利,站得笔直:“大人。”
“带人,查城西所有水井。特别是公用的,一口一口查,取水样回来。”
“是。”
阿青领命而去。
医馆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担架上女子痛苦的呻吟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杭州城越来越大的骚动声。那骚动像潮水,起初只是细微的波纹,渐渐变成拍岸的浪,隔着院墙,隔着湖水,隔着层层屋舍,依旧能感受到那股不安的震荡。
苏绣棠走回榻边,重新握住谢知遥的手。他的手还是烫的,烫得灼人。她低头看着他的脸,看着那张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毫无生气的脸,看着那紧蹙的眉头,干裂的嘴唇,还有眼睑下细微的、因高热而产生的颤动。
“你要撑住。”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场仗,还没打完。”
巳时初刻,城西码头区已经全面封锁。
衙役用木栅栏封住了所有街口,栅栏外守着持刀的士兵,面色冷硬,不许任何人进出。栅栏内,百姓们挤在街巷里,有的哭,有的骂,有的茫然地站着,看着那些不断被抬往临时医馆的患病者。空气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臭味,还有石灰撒放后刺鼻的碱味,混在一起,让人作呕。
临时医馆设在码头仓库里,原本堆货的地方清空,铺上草席,草席上躺满了人。症状轻重不一,轻的还能呻吟,重的已经昏迷不醒,皮肤上的红疹连成大片,像被开水烫过。医馆里只有五六个大夫,忙得脚不沾地,可病人还在不断增加,呻吟声、咳嗽声、呕吐声响成一片,像人间地狱。
老医官张景和蹲在一个重症患者身边,花白的眉毛紧紧拧着。他穿着陈旧的官服,官服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可穿得整齐,连风纪扣都扣得严实。手指搭在患者腕脉上,停留了许久,又翻开患者的眼皮看了看,最后用银针挑破一个疹子,凑到鼻端闻了闻。
他的脸色渐渐变了。
不是惊惶,是某种深沉的、混杂了回忆和警觉的凝重。他直起身,对身边一个年轻医官低声说了几句,年轻医官点头,匆匆向医馆外跑去。
半柱香后,年轻医官带着云织赶来了。
云织已经换上了特制的防护服,布料是浸过药汁的粗麻,脸上蒙着多层纱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她走到张景和身边,蹲下身,查看那个患者。
“张老,您发现了什么?”
张景和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布包里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册页泛黄,边缘被虫蛀出细密的孔洞。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给云织看。
页上记录的是一个病例,时间是“永昌元年三月”,地点“杭州城西码头”,症状“突发高热,呕吐,身起红疹,三日毙”。旁边有批注,字迹工整:“疑为人投毒,毒源不明,后未再发。”
“二十年前,我还在府衙医馆当差。”张景和的声音嘶哑低沉,像陈年的木头摩擦,“那时杭州城也爆发过类似的病,症状一模一样,死了三十七人。我们查了很久,最后在一口公井里发现了异常——井水颜色不对,有异味。取水样查验,里面掺了东西,不是寻常毒药,是一种...混合了多种药材和矿物的奇毒。”
云织的眼睛亮了起来:“毒源查到了吗?”
“没有。”张景和摇头,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团蓬松的棉絮,“当时抓了几个嫌疑人,可都咬死了不认,后来陆续‘病故’在牢里,线索就断了。那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井水换过之后,再没爆发过。我们都以为...是偶然。”
他顿了顿,看向医馆里那些痛苦呻吟的患者,眼神里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悲悯:“现在看来,不是偶然。”
就在这时,阿青匆匆进来。他手里捧着几个瓷瓶,瓶口用蜡封着,瓶身贴着标签,写着取水的位置。
“大人,”他对云织说,“三口公井都查了,西街口那口井的水,颜色发浑,有怪味。这是水样。”
云织接过瓷瓶,拔开蜡封,凑到鼻端闻了闻。水的气味很淡,可仔细闻,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像腐败的桂花混着铁锈。她取出一根银针探入水中,银针没有变黑——不是寻常的砒霜类毒药。
她又取出一张特制的试纸,浸入水中。试纸迅速变色,不是单一的色,是从边缘开始,慢慢晕染出青、紫、红三色交织的诡异图案,像某种扭曲的花纹。
“三色毒...”张景和倒吸一口冷气,“和二十年前那口井里的毒,一模一样!”
云织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将试纸小心收起,看向阿青:“井边可有发现?”
“有。”阿青从怀中取出一小块布片,布片是深灰色的,边缘被撕扯得不整齐,上面沾着暗褐色的粉末,“在井台缝隙里找到的,粉末还没完全化开,应该是最近才撒进去的。”
云织接过布片,用银针挑起一点粉末,放在鼻端闻了闻,又用舌尖极轻地碰了一下——只碰了一下,立刻吐掉,用清水漱口。她的脸色凝重起来:
“这粉末...和从谢将军伤口取出的碎木上沾的火药,气味相似。里面都有海外才有的矿物成分。”
医馆里一时寂静。
只有患者的呻吟声,远处百姓的哭喊声,还有仓库外风吹过篷布的哗啦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却更衬出这一刻死一般的寂静——那是一种被巨大阴谋笼罩后,毛骨悚然的寂静。
苏绣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所以,不是天灾,是人祸。”
她不知何时来了,站在医馆门口,素白的常服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抹冷月。脸上没有惊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到极致的冷静,冷静得像深冬的冰湖,表面平静,底下却涌动着暗流。
“白莲组织的余孽,趁海战后混乱,在城西水井投毒,制造恐慌。”她走进医馆,脚步声很轻,却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目的呢?拖住我们,为逃脱的那四艘敌舰争取时间?还是...另有图谋?”
没有人能回答。
张景和缓缓站起身,向苏绣棠躬身行礼:“大人,当务之急是解毒。二十年前那场毒,我们最后是用‘龙涎香’为主药,配以七味草药,熬成汤剂,才救回部分患者。可龙涎香...是海外才有的稀罕物,价比黄金,杭州城库存恐怕不足。”
“龙涎香...”云织喃喃重复,眼睛忽然一亮,“睿亲王的旗舰上,可能配有!”
苏绣棠看向阿青。阿青立刻道:“沉船打捞还在继续,但船体破碎严重,搜寻需要时间。”
“没时间了。”苏绣棠走到一个重症患者身边,蹲下身,看着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看着那布满红疹的皮肤,看着那微弱起伏的胸膛。她的手指在袖中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刺痛让她保持清醒。
她站起身,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医馆都安静下来:
“张老,您负责配药,缺什么药材,列单子,从军中和各医馆调集,不够的,开我私库买。云织,你带人继续查验毒药成分,找出解毒的关键。阿青,加派人手打捞沉船,不惜代价,一定要找到龙涎香。”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医馆里那些痛苦的患者,那些忙碌却绝望的大夫,那些守在门外惶惶不安的百姓:
“还有,传我令:全城张贴告示,告知百姓实情——是有人投毒,不是瘟疫。已找到解毒之法,药材正在调配。让百姓不要恐慌,不要出城,配合官府排查。所有饮用水,必须煮沸后再用。发现可疑人物,立即举报。”
一道道命令清晰果断,像快刀斩乱麻,将混乱的局面一点点理出脉络。医馆里的人听着,眼神渐渐从绝望转为希望,虽然那希望还很微弱,像风里的烛火,可毕竟亮着。
命令传下去,医馆重新忙碌起来。张景和开始写药方,云织继续分析毒粉,阿青匆匆离去调派人手。苏绣棠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的手在微微颤抖。
不是恐惧,是累——身心俱疲的累。谢知遥还在昏迷,高烧不退;杭州城突发疫情,人心惶惶;白莲余孽暗中作乱,防不胜防...这些事像一座座山压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可她不能倒,不能慌,不能露出一丝软弱。因为她是钦差,是主心骨,是这座城最后的依靠。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医馆。
外面阳光正好,五月午时的日头已经有些灼人,照在青石板路上,蒸腾起湿润的水汽。远处城西码头区的哭喊声隐约传来,混在风里,飘过西湖,飘到抱朴别院。院墙内依旧安静,可那安静里也透着不安——有几个仆役也开始发烧,身上起了红疹,被隔离在后院的厢房里。
疫情,已经蔓延到行辕了。
苏绣棠快步走回医馆,谢知遥所在的房间。推门进去,云织正在为他施针,额角有细密的汗珠。谢知遥的脸色更差了,灰青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也感染了。”云织没有回头,声音嘶哑,“毒通过伤口侵入,比寻常人发作更快。高烧不退,再这样下去...”
她没有说下去,可意思已经很明显。
苏绣棠走到榻边,握住谢知遥的手。那只手烫得吓人,烫得她掌心发疼。她低头看着他,看着那张曾经对她笑、对她闹、在生死关头护在她身前的脸,此刻却毫无生气地躺着,像一具等待最后审判的躯壳。
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哽得发疼。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青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激动:
“大人!找到了!沉船的药箱打捞上来了,里面有龙涎香!整整三匣!”
云织猛地转身,眼睛里爆发出明亮的光:“快!取来!”
龙涎香很快送来,装在特制的檀木匣里,每块都用油纸仔细包裹,打开时,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开来——不是寻常的香,是一种混合了海洋、阳光、岁月沉淀后的醇厚气息,深沉而温暖。云织取了一块,在烛火上烘烤片刻,刮下少许粉末,混入特制的药液中。药液迅速变色,从浑浊的褐色转为清澈的琥珀色。
“成了!”她声音发颤,是激动,也是疲惫到极致的释放,“快,熬药!”
药很快熬好,深褐色的药汁在碗里冒着热气。苏绣棠接过碗,像前几日那样,含了一口,俯身渡入谢知遥口中。药很苦,苦得舌尖发麻,可这一次,她感觉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两下...药汁咽下去了。
一口,两口,三口...
半碗药喂完,她抬头,看见谢知遥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很轻,可确实动了。然后,他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眼睛很浑浊,没有焦距,可确实睁开了。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极轻的、气若游丝的音节:
“绣...棠...”
苏绣棠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像握住了溺水时最后一根浮木。泪滴落在他手背上,烫的,像他此刻的体温。她没有擦,只是看着他,看着那双终于睁开的眼睛,看着那里面微弱却确实存在的光。
窗外,日头渐渐西斜,将杭州城的屋瓦染成一片温暖的金黄。城西码头区的哭喊声渐渐小了,取而代之的是熬药的烟气,是医官们奔走的声音,是百姓们得知有救后的、压抑的欢呼声。
疫情还在,毒害未除,白莲余孽还在暗处,逃脱的敌舰还在海上,谢知遥依旧虚弱,前路依旧漫长而艰难。
可这一刻,在这间弥漫着药味的医馆里,在这张简陋的木榻边,苏绣棠握着那只终于有了一丝温度的手,看着那双终于睁开的眼睛,心里那片空茫的、无声的海啸,渐渐平息下来。
潮水会退去,黑夜会过去,而握在一起的手,和掌心传来的、微弱却坚定的温度,像暗夜里不灭的星火,告诉她——
这场仗,还能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