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光从西边的云层里斜射过来,穿过纵横交错的巷陌,穿过老宅屋檐翘起的鸱吻,穿过巷口那棵百年槐树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影子随着夕阳的下沉慢慢拉长,从墙根爬到墙腰,从青石板路的一侧爬到另一侧,像无数只无形的手在缓缓伸展,要将整片街巷都拢进掌心里。光本身是金红色的,可照在这些年久失修的老宅灰墙上,却被吸去了大半的亮色,只剩下一种沉闷的、近乎铁锈的暗红,暗红里混着墙皮剥落后露出的青灰砖色,混着墙角疯长的、墨绿色的苔藓,混着空气里飘浮的、陈旧木料腐朽后散发的微酸气息。
这片宅子已经荒了很久。
听巷口卖炊饼的老汉说,至少十年没人正经住过了。原先是扬州一个盐商的别院,盐商后来犯了事,家产抄没,这宅子就被官府封了。封条贴了一年又一年,风吹日晒,早变成了泛黄的、一碰就碎的纸屑,零零落落挂在门板上,像老人脸上剥落的死皮。院墙的瓦当缺了好几块,露出底下朽烂的椽子,椽子上有鸟雀做的窝,窝里传来幼鸟啁啾的细碎声响。门前的石阶缝里长满了野草,草叶细长,叶尖枯黄,在晚风里瑟瑟发抖。
可有些东西,与这片荒凉格格不入。
比如院墙东侧那架紫藤。
藤蔓粗壮,至少有三四十年的光景,主干比成年人的手臂还粗,表皮皴裂,裂痕里沁出暗褐色的树脂,树脂凝固后像一串串干涸的泪痕。藤蔓攀着特意搭建的木架往上爬,爬满了整整一面墙,又垂下来,在墙头形成一片浓密的、深紫色的瀑布。眼下正是紫藤花开的季节,花序一串串垂挂着,每串都有尺把长,花是深紫色的,紫得发黑,花瓣细密,层层叠叠,在夕阳的余晖里泛着丝绒般的光泽。花开的太盛,盛得有些诡异——周围的草木都透着荒败,唯独这架紫藤,枝繁叶茂,花开似锦,甚至看不到半片枯叶,显然被人精心打理过。
还有门前的石阶。
虽然缝里长满了草,可正中那一溜青石板,却被磨得格外光滑。不是自然风化的那种光滑,而是被人反复踩踏后形成的、带着细微凹陷的光滑。凹陷处的石质颜色比周围深些,是常年受力的痕迹。石阶最上层,靠近门槛的地方,甚至没有青苔——青苔都被踩没了,露出石板原本的青灰色,那灰色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光,像一块磨亮了的铁。
苏绣棠站在巷口的槐树下,身上穿着一套墨色的劲装。
劲装是特制的,布料轻薄而有韧性,浸过特制药汁,在暗处几乎不反光,行动时也不会发出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头发用同色的布带束成高马尾,马尾垂在脑后,随着她微微侧头的动作轻轻晃动。脸上蒙着半截面巾,面巾是深灰色的,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在渐暗的天色里亮得像两点寒星,寒星深处映着那片荒废的老宅,映着那架盛开的紫藤,映着石阶上那些不合常理的痕迹。
谢知遥站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
他换了一身深蓝色的夜行衣,衣料紧身,勾勒出瘦削却挺拔的身形。伤势已经基本痊愈,脸色恢复了往日的红润,只是眼神比从前更深了些,深得像两口古井,井底映着将尽的暮色,也映着苏绣棠沉静的侧脸。他的右手按在腰间剑柄上,剑柄裹着防滑的鲨鱼皮,皮面被常年握持磨得油亮,在渐暗的光线下泛着乌沉沉的光。
“就是这里。”苏绣棠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风拂过树叶,“阿卜杜勒说的那个地址,分毫不差。他说‘紫衣’在杭州有三处据点,这是最隐秘的一处,每月十五必来。”
“每月十五……”谢知遥低声重复,手指在剑柄上轻轻摩挲,“月圆之夜。”
“对。”苏绣棠的目光落在那架紫藤上,“还有两天。如果她真如我们推测的那样,是白莲组织新的核心,那么这两天,她一定会来——来做最后的准备,或者……来告别。”
告别这个词,她说得很轻,却带着某种沉甸甸的意味。
夕阳又下沉了几分,天边的云从金红变成暗紫,又从暗紫变成铁灰。巷子里开始暗下来,远处传来炊烟的味道,混着某户人家炖肉的香气,还有孩童追逐嬉闹的喊叫声,那些声音飘过来,飘进这片荒废的老宅区,却被某种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变得模糊而遥远,像另一个世界的事。
“进去看看。”苏绣棠迈步向前。
她的脚步很轻,踩在青石板路上几乎没有声音,像猫走过屋檐。谢知遥紧随其后,两人的身影在渐浓的暮色里像两道无声的阴影,从巷口移到老宅门前,停在石阶下。
门是厚重的榆木门,门板上的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木头原本的纹理,纹理粗粝,像老人手背上的青筋。门环是铜铸的,锈成了暗绿色,环心悬着一把铁锁,锁也是锈的,锁眼里塞满了灰尘和蛛网,显然很久没开过了。
但苏绣棠没有看门,而是绕到宅子东侧,在那架紫藤下停住脚步。
她蹲下身,手指拨开垂挂的藤蔓,藤蔓后面露出墙根处一块松动的青砖。砖是普通的青砖,与周围别无二致,可砖缝里的泥灰是新的,颜色比周围浅些,用手指一抠就簌簌往下掉。她用力一推,青砖向内滑开,露出一个尺许见方的洞口,洞口里黑黝黝的,有冷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泥土的腥味和一种奇异的、类似檀香的香气。
“密道。”谢知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绣棠点点头,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率先钻进洞口。谢知遥紧随其后,两人进去后,青砖自动滑回原位,从外面看,又是一面完整的墙,只有那架紫藤在晚风里轻轻摇曳,花串晃动,洒下细碎的、深紫色的阴影。
密道很窄,只容一人通过,两侧是夯实的土壁,壁上每隔十步就嵌着一盏油灯,灯盏是陶制的,灯油已经干涸,灯芯焦黑,显然很久没点过了。地面铺着青砖,砖面湿滑,长着滑腻的苔藓,踩上去要格外小心。密道一路向下,坡度很缓,走了约莫三十丈,前方出现一扇木门。
门是普通的松木门,没有锁,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
苏绣棠推开木门,门轴转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门后是一间书房。
房间不大,长宽不过三丈,四壁是用青砖砌成的,砖缝里嵌着特制的防潮石灰,石灰是雪白的,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靠墙立着一排书架,书架是紫檀木的,木料厚重,雕着简单的缠枝莲纹,架子上摆满了书,四书五经、史籍杂记、佛道经典……看起来就是个寻常文人的书房。可仔细看,能发现那些书的书脊颜色都很新,纸张也没有常年翻阅后的磨损痕迹,更像是……摆设。
正中一张紫檀木书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砚台里的墨是干的,笔架上的笔尖却还湿润,显然不久前有人用过。桌面上摊着一封信,信纸是特制的桑皮纸,纸面泛着淡淡的象牙黄,上面写满了娟秀的小楷,字迹工整,笔画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右肩微耸的斜势——那种斜势,苏绣棠在某个人的手书里见过无数次。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封信。
信没有写完,只开了个头:
“月圆将至,诸事已备。三潭印月之典,当如期举行。然近日杭州风声渐紧,钦差已查至城南,恐生变故。吾思之再三,决意……”
写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墨迹有些晕开,像是写字的人突然被什么打断,仓促搁笔。
苏绣棠的手指在那些字迹上轻轻划过,指尖触到纸面微凉的质感,也触到那些笔画转折处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吾”字上——字写得极稳,起笔藏锋,收笔回护,是典型的簪花小楷的写法,可那一竖的下端,却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向上的挑勾。
那个挑勾,她在另一个人写过的所有“吾”字里,都见过。
那个人是萧贵妃。
当年在宫中,萧贵妃以一手簪花小楷闻名,她的字被宫中女眷争相模仿,可那个独特的、在“吾”字竖画下端向上挑勾的习惯,却无人能学得一模一样。苏绣棠曾在她赏赐下来的经卷扉页上见过,在年节时送到各府的贺帖上见过,甚至在后来查抄萧贵妃宫室时,从那些密信和手札里,一次又一次地见过。
她握着信纸的手,微微收紧。
谢知遥走到她身边,目光也落在那封信上。他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东西,展开,是一张泛黄的纸页,纸页上写着几行诗,字迹与桌上那封信如出一辙。那是当年萧贵妃写给某位郡主的贺寿诗,是谢知遥从宫中档案库调出来的、为数不多的萧贵妃真迹之一。
两相对照,分毫不差。
书房里一时寂静,只有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两人逐渐加快的呼吸声。灯焰在寂静的空气里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砖墙上,影子随着火光晃动,扭曲变形,像两个在暗处窥探秘密的鬼魅。
“是她。”苏绣棠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可她已经死了。”
“也许没死。”谢知遥的声音低沉,“也许……死的是替身。”
“不可能。”苏绣棠摇头,“当年萧贵妃饮鸩自尽,是我亲眼看着她咽气的。验尸的仵作也是我们的人,确认无疑。”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封信上,落在那个未写完的句子上,落在那些熟悉的笔画里:“除非……”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像暗夜里突然划过的闪电,照亮了某些一直被忽略的角落。她想起当年查抄萧贵妃宫室时,那些宫人的口供里,有一个老嬷嬷曾说过一句奇怪的话:“贵妃娘娘有时候像两个人,白天一个样,夜里一个样……”当时只当是老人家的糊涂话,没有深究。
她又想起,在萧贵妃的籍贯档案里,记载着她有一个孪生妹妹,自幼体弱,三岁时就被送到城外的白云观寄养,说是要借道观的灵气续命。后来那孩子再没回过家,家中人也绝口不提,时间久了,几乎没人记得萧家还有这么一位二小姐。
“孪生姐妹……”苏绣棠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极轻极轻的脚步声。
脚步声从密道方向传来,很轻,轻得像猫走过棉絮,可在这死寂的地下空间里,却清晰得让人心惊。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书房门外。
苏绣棠和谢知遥对视一眼,同时闪身,藏到了书架后的阴影里。
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个女子。
她穿着深紫色的长裙,裙摆很长,拖在地上,布料是上好的云锦,锦面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的蔓草花纹,花纹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像暗夜里流动的水波。外罩一件同色的披风,披风领口镶着一圈雪白的狐毛,狐毛柔软,衬得她露出的那截脖颈格外白皙。脸上蒙着一方轻纱,纱是半透明的,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光洁的额头。
那双眼睛……
苏绣棠在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挑,描着深黑色的眼线,瞳孔是深褐色的,深得像两口古井,井底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书房里熟悉的一切。她的眼神在书房里缓缓扫过,从书架到书桌,从文房四宝到桌上摊开的那封未写完的信,目光平静,平静得像在看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物事。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封信,看了一眼,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铜盒,打开盒盖,盒里是特制的药水,药水无色,却有一种刺鼻的气味。她用指尖蘸了点药水,涂在信纸上——信纸上那些字迹遇水后迅速溶解,化作一滩淡褐色的污渍,污渍在纸面上蔓延,很快将整张纸都染成了褐色。
然后她将信纸团成一团,扔进桌边的铜盆里,又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扔进铜盆。纸团遇火即燃,腾起一团青色的火焰,火焰很快熄灭,只剩下一小撮灰烬,灰烬在盆底堆成小小的一丘,像一座微型的坟。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书架前,从最上层抽出一本《道德经》,翻开,书页是空心的,里面藏着一卷用油纸包裹的东西。她将油纸包取出,小心展开——里面是一张地图,地图上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路线,正中用朱笔画着一个圈,圈里写着三个字:三潭印月。
她看着那张地图,看了很久,久到油灯里的灯油又短了一截,灯焰开始摇晃,在她深紫色的裙摆上投下晃动的、不安的光影。
然后她将地图重新包好,放回书页夹层,将书插回书架。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脸上的轻纱被书架突出的木角勾了一下,纱滑落了一半,露出下半张脸。
那是一张与萧贵妃有八分相似的脸。
同样的鹅蛋脸型,同样的琼鼻樱唇,同样的下颌线条。可细看之下,又有不同——萧贵妃的嘴角天生微微上翘,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而这女子的嘴角却是平的,甚至有些下垂,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萧贵妃的唇色总是鲜艳的,像熟透的樱桃;而这女子的唇色很淡,淡得像褪了色的花瓣,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
最大的不同在眼神。
萧贵妃的眼神总是带着三分媚、三分傲、三分算计,看人时眼波流转,像带着钩子;而这女子的眼神却是冷的,冷得像深冬的冰,冰下封着某种更深的、近乎绝望的东西。
轻纱滑落的瞬间,她的手指极快地抬起,将纱重新拉好,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可那惊鸿一瞥,已经足够。
苏绣棠在阴影里,握紧了袖中的短刃。
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脚步顿了顿,目光在书房里又扫视了一圈,从书架到书桌,从铜盆里未散尽的青烟到油灯跳跃的火焰,最后停在书架后的那片阴影上。
阴影很深,深得像墨。
她看了片刻,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讽刺的弧度,然后转身,走出了书房。脚步声在密道里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苏绣棠和谢知遥从阴影里走出来,走到书桌前。铜盆里的灰烬还冒着最后一丝青烟,烟很淡,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纸张燃烧后特有的焦苦味,混着空气中残留的、女子身上淡淡的檀香气,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微微眩晕的气息。
“是她。”苏绣棠的声音很低,低得像耳语,“萧贵妃的孪生妹妹……萧淑妃。”
谢知遥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道德经》,翻开,取出油纸包,展开地图。地图上的标注极其详尽,从杭州城到西湖,从西湖岸边到三潭印月岛,每一条路线、每一个接应点、每一处伏兵位置,都写得清清楚楚。地图右下角,用朱笔画着一个符号——一只展翅的凤凰,凤尾拖出三道火焰,火焰末端缠绕成某种古老的咒文。
符号旁边,写着一行小字:
“壬寅年五月二十,子时三刻,凤主临世,山河易色。”
五月二十,就是两天后的月圆之夜。
子时三刻,夜深人静,月到中天。
苏绣棠的目光落在那行字上,落在那只凤凰上,落在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标注上。她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杭州城移到西湖,从西湖移到三潭印月,最后停在那座被朱笔圈起来的岛屿上。
岛屿的形状在图上被画得很详细,甚至标出了三座石塔的具体位置,标出了塔下深潭的水深,标出了连接岛屿与岸边的、隐秘的水下通道。
“她想在那里……”苏绣棠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决意,“登基。”
谢知遥将地图重新包好,收进怀中:“有了这个,我们可以提前布置。”
“但还不够。”苏绣棠转身,看向书房外幽深的密道,“我们必须知道,她具体要怎么做。那场所谓的‘登基大典’,那场要‘山河易色’的仪式……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她的目光又落回铜盆里那撮灰烬上。灰烬已经完全冷却,成了小小的一堆,在铜盆底部堆成绝望的形状。
“还有两天。”她低声说,像在对自己说,又像在对这片黑暗说,“两天之内,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问清楚——二十年前的恩怨,为什么要拖到今天,为什么要拉上整个江南,为什么要用这么多人的命……来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