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九的黄昏来得格外迟缓。
日头悬在西边雷峰塔的塔尖上,久久不肯沉下去,光从那黛青色的塔檐边缘漏出来,不是成片成片的金,而是一缕一缕的、带着毛边的橘红,橘红里又透着铁锈般的暗沉,像熬了太久、即将冷却的铜汁。这光斜斜地铺在西湖水面上,把整片湖水染成了浑浊的琥珀色,琥珀里又掺杂着未散尽的硝烟灰、藻类腐烂后的墨绿、还有远处钱塘江涨潮时翻涌上来的泥沙黄,混在一起,变成一种沉闷的、近乎淤血的暗红。
水面很静,静得反常。
平日里这个时辰,画舫游船该是穿梭如织的时候,丝竹声、歌声、笑闹声会像煮沸的水一样从湖心漫到岸边。可今日没有,一艘都没有。宽阔的湖面上空空荡荡,只有几只水鸟贴着水面低飞,翅膀划过时激起细长的涟漪,涟漪向四周扩散,很快又被沉甸甸的湖水吞没,恢复死寂。岸边的垂柳也静得出奇,枝条一动不动,连最细微的风都没有,叶子耷拉着,叶尖的露珠早就蒸干了,留下一个个微小的、发白的斑点。
这种静,不是安宁的静,是绷紧的、一触即发的静。
像弓弦拉到极致时,那种无声的颤抖。
钦差行辕的作战室里,烛火早已点起。
不是寻常的一两盏,而是整整三十六盏铜灯,每盏都有三尺高,灯柱雕成盘龙的形状,龙口衔着灯盏,盏里灌满了上好的鲸油,油芯是特制的棉线,捻得极粗,燃起来火光稳定而明亮,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光太亮了,亮得有些刺眼,照在青砖地上,照在楠木梁柱上,照在正中那张巨大的、占据整面墙的杭州地形图上,把图上那些用朱砂、靛青、墨黑标注的线条和符号,都映得纤毫毕现。
地图是特制的绢本,绢面绷得极紧,边缘用紫檀木框固定,框角包着铜皮,铜皮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图上杭州城的轮廓清晰可辨,城墙、城门、街巷、官署、民居……每一处都标注得详尽。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西湖那片水域——水域被特意放大,三潭印月岛的位置,用朱笔画了一个醒目的红圈,圈边插着三面小小的黑色三角旗,旗上写着:“敌首”、“火药”、“伏兵”。
围绕着这个红圈,四面八方插满了不同颜色的小旗。
蓝色的是水师战船,沿着钱塘江口到西湖入水口一线排开,形成两道弧形的封锁线;绿色的是陆军步卒,密密麻麻分布在西湖沿岸,每个重要的码头、渡口、观景台,都插着旗;红色的是锦鳞卫,旗子最小,却插得最密,像一群蓄势待发的红蚁,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湖心岛,标出了三条隐秘的潜入路线。
苏绣棠站在地图前,身上穿着银色的软甲。
软甲是特制的,甲片用精钢反复锻打而成,薄如蝉翼,却韧性极强,甲片之间用细密的银链相连,行动时不会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响。软甲外罩着一件绯色的官服,官服是四品文官的制式,但做了改动——袖口收窄,下摆裁短,方便行动。官服上用银线绣着祥云仙鹤的图案,在烛火下泛着流水般的光泽。她的头发梳成了简洁的高髻,髻上插着一支青玉簪,簪头雕成獬豸形状,那是象征司法公正的神兽。
她的右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剑不是寻常的佩剑,是出京时皇帝亲赐的尚方宝剑,剑鞘是乌木的,鞘身镶嵌着七颗翡翠,翡翠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剑柄裹着暗红色的鲛绡,鲛绡被常年握持磨得油亮,在烛火下泛着暗沉的光。她的手按得很稳,五指收拢,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可整个人的姿态却异常沉静,沉静得像一口深潭,潭面平静,潭底却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
她的目光在地图上游走,从钱塘江口移到西湖,从西湖移到三潭印月岛,又从岛屿移回岸边那些密密麻麻的旗子。每移过一处,她的嘴唇就会微微动一下,像是在默念什么,又像是在计算什么。
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能听见远处更夫巡夜时隐约的梆子声,能听见自己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声。
谢知遥站在她身侧,隔着一尺的距离。
他换上了一身玄色的重甲。甲是水师统帅特制的制式,甲片比寻常铠甲厚三成,胸前和后背用铜钉铆着护心镜,镜面打磨得极亮,能映出跳跃的烛火,也能映出苏绣棠沉静的侧脸。肩甲雕成狴犴的形状,狴犴张口怒目,透着沙场的肃杀之气。腰间佩着统帅令旗,令旗是深蓝色的,旗面用金线绣着一个“谢”字,字迹遒劲,每一笔都像出鞘的刀锋。
他的伤势已经痊愈,脸色恢复了往日的红润,可眼神比从前更深了,深得像两口古井,井底映着地图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也映着明日那场注定惨烈的厮杀。他的左手按在剑柄上,右手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收拢又放开,放开又收拢,像是在模拟某种进攻的节奏。
阿青站在地图的另一侧。
他穿着特制的夜行衣,布料是浸过药汁的墨色锦缎,在烛火下几乎不反光,衣襟和袖口都用同色的丝线绣着细密的纹路,那纹路乍看是装饰,实则是锦鳞卫特制的暗号标记。腰间佩着两柄淬毒的匕首,匕首的鞘是黑色的,鞘口镶着一圈暗红的铜箍,铜箍在烛火下泛着血一样的光。他的背挺得很直,像一杆标枪,目光紧盯着地图上三潭印月岛的位置,瞳孔微微收缩,像是在测量距离,又像是在记忆路线。
水师统领周承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穿着深蓝色的水师将官服,服色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领口都有磨损的毛边,可穿得整齐,连风纪扣都扣得严实。他手里拿着一卷潮汐表,表页是特制的防水纸,纸边已经被翻得起了毛,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符号。他的眉头紧锁,目光在地图和潮汐表之间来回移动,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嘴角下垂,带着一种常年与大海搏斗之人特有的、近乎本能的凝重。
房间里还有七八个将领和幕僚,每个人都穿着戎装或官服,每个人都屏着呼吸,每个人都盯着地图,盯着苏绣棠。
空气绷得很紧,紧得像拉满的弓弦。
终于,苏绣棠开口。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落在玉盘里的珍珠,清脆而有分量,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明日,五月二十,月圆之夜。”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指尖点在钱塘江口的位置:“酉时初,潮水开始上涨。根据周统领的测算,酉时三刻潮高将达到九尺六寸,是今日的最高点。爪哇舰队若要在今日抵达,必然选择这个时辰冲进江口——水位最高,航道最深,他们的战船才不至于搁浅。”
指尖移到江口外围那片海域,那里插着十几面蓝色小旗:“水师主力,辰时出港,在江口外围二十里处列‘鹤翼阵’。左翼由周统领指挥,右翼由刘副将指挥。记住,只守不攻,放他们进来。等所有敌舰进入江口,潮水开始回落时——”
她的指尖狠狠一划,划过江口狭窄的水道:“封死出口,关门打狗。”
周承抱拳领命,声音粗哑却坚定:“末将遵令!”
苏绣棠的指尖移到西湖水域:“陆上,由谢将军统领。巳时开始,所有步卒按预定位置进入沿岸设伏点。记住三条:第一,不许惊扰百姓;第二,不许放任何人出城;第三,酉时之前,不许任何船只靠近西湖。”
她的目光扫过房间里那些将领:“尤其是三潭印月岛周边三里水域,要形成绝对的真空。发现可疑船只,立即扣押;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末将遵令!”众人齐声应道,声音在房间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最后,苏绣棠的指尖落在地图正中那个醒目的红圈上——三潭印月岛。
她的手指在那里停留了很久,久到烛火又短了一截,烛泪堆在灯盏边缘,凝结成扭曲的、琥珀般的形状。久到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黑夜像浓墨一样泼洒下来,将整座杭州城都拢进了掌心。
“岛上。”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决意,“由阿青率领锦鳞卫负责。”
阿青上前一步,背脊挺得更直,像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
“子时开始潜入。”苏绣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三条路线,你亲自带一队走最险的北线——那里水下暗流最急,但守卫也最松懈。登岛后,首要任务不是擒敌,而是——”
她的指尖在红圈旁那个写着“火药”的小黑旗上点了点:“找到所有火药埋设点,控制引信。根据我们得到的情报,岛上至少埋了五千斤火药,一旦引爆,别说岛屿,连周边三里内的船只都会被炸成碎片。”
阿青的瞳孔微微收缩,但声音依旧平稳:“属下明白。”
“其次,”苏绣棠的指尖移到“伏兵”那面旗上,“清理岛上的伏兵。萧淑妃身边至少有两百名死士,这些人不怕死,但怕水——他们多数来自北方,不习水性。可以利用这一点。”
“最后,”她的指尖落在“敌首”那面旗上,顿了顿,“擒拿萧淑妃。要活的。她身上藏着太多秘密,不能让她死。”
阿青抱拳,深深一躬:“属下定不辱命。”
部署完毕,房间里又陷入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钱塘江涨潮时低沉的轰鸣。那轰鸣声透过厚厚的墙壁传进来,变得模糊而遥远,却依旧能听出其中蕴含的、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像命运的车轮,正隆隆驶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传令兵匆匆进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急报。急报是用特制的油纸封着的,封口盖着水师的鹰隼火漆,漆印还是湿的,显然刚送到。
谢知遥接过,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纸页。纸页是特制的军情急报用纸,纸面泛黄,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了几行字。他的目光在那些字上快速扫过,眉头渐渐蹙起,眼神里的凝重又深了一层。
“爪哇舰队改变了航向。”他将急报递给苏绣棠,声音低沉,“原本直扑钱塘江口的路线,改成了绕行舟山群岛东侧,从外海迂回。预计抵达时间……提前了两个时辰。”
苏绣棠接过急报,目光落在那些潦草的字迹上。字是用炭笔写的,有些笔画因为仓促而拖得很长,墨迹晕开,像一道道焦虑的刻痕。她看了片刻,抬起头:“提前到何时?”
“午时前后。”谢知遥的声音很稳,可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比我们预计的早了整整三个时辰。”
房间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几个将领交换着眼神,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周承的眉头锁得更紧,手指在潮汐表上快速移动,计算着什么。阿青的背脊绷得更直,像一张拉满的弓。
苏绣棠沉默了片刻。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落在钱塘江口那片海域,落在那些蓝色的小旗上。手指在桌沿轻轻敲击,敲击声很轻,却很有节奏,像某种古老的计算时间的沙漏。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房间里每一个人,声音依旧平稳,平稳得像深冬结冰的湖面:
“计划不变。”
四个字,清晰而坚定。
“水师按原定时间出港,阵型不变,战术不变。”她的指尖在地图上划过,“他们提前,我们就提前收网。午时潮高六尺八寸,这个深度,他们的旗舰‘海神号’吃水两丈七尺,根本进不了江口。他们要么在外海徘徊等待涨潮,要么冒险强冲——无论哪种,都在我们算计之内。”
她顿了顿,补充道:“传令给周统领,增派十艘快船作为哨船,在外海二十里处监视。一旦发现敌舰,立即回报,但不要接战,不要暴露主力位置。”
周承抱拳:“末将领命!”
部署重新确认完毕,将领们陆续退下,去执行各自的命令。房间里渐渐空了下来,只剩下苏绣棠、谢知遥,还有那三十六盏铜灯,和灯下那张巨大的、布满各色旗子的地图。
烛火在寂静的空气里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随着火光晃动,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像两个在暗处无声交流的魂灵。
谢知遥走到苏绣棠身边,隔着一尺的距离,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她的睫毛很长,在烛火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阴影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像蝴蝶的翅膀。她的鼻梁挺直,唇角抿成一条直线,那条线里藏着太多东西——二十年的隐忍,五年的筹谋,无数个日夜的挣扎与抉择,还有明天那场注定惨烈的、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厮杀。
他伸出手,手指在即将触到她手背时顿了顿,然后轻轻覆上去。
他的手很热,是常年习武之人特有的那种温热,掌心有厚茧,茧子粗糙,摩擦着她手背细腻的皮肤,带来细微的、令人安心的刺痛。她的手很凉,凉得像深井里的水,可在他覆上去的瞬间,那凉意渐渐被焐热,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放松下来,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握得很紧,紧得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谢知遥的声音很低,低得像耳语,“在湖州的茶楼里,为了一匹流光缎,你和我争得面红耳赤。”
苏绣棠的唇角微微勾起,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记得。你那时穿着绯色的锦袍,玉冠束发,手里拿着一把洒金的折扇,扇面上题着‘风流天下闻’五个字,字迹张扬得让人想揍你。”
“那你呢?”谢知遥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你穿着月白色的男装,头发用同色的布带束着,脸上涂了特制的药膏,肤色暗沉,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亮得像暗夜里最亮的星。我那时就在想,这个‘公子’不简单。”
“是不简单。”苏绣棠的笑意深了些,“简单的话,早就被你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两人都笑了,笑声很轻,轻得像风拂过窗纸,很快就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可那笑里有一种东西,一种经历了太多生死、太多阴谋、太多离别后,依然牢牢握在彼此手里的东西。
谢知遥将她拉近些,近到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药香和墨香的气息,能看清她睫毛投下的那片阴影里细密的纹路,能感觉到她呼吸时胸膛轻微的起伏。
“明天之后,”他的声音更低了,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无论结果如何,我们完婚。”
不是询问,不是商量,是陈述,是某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苏绣棠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着她自己的倒影,倒影深处有一种东西,一种她二十年来从未在任何人眼里见过的东西——不是怜悯,不是同情,不是算计,是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愿意与这个人同生共死的坚定。
她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更夫敲响了亥时的梆子,梆声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得很远,又渐渐消散。
然后她点了点头,很轻,却很坚定。
“好。”
一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像誓言。
谢知遥将她拥进怀里,手臂环得很紧,紧得像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她的脸贴在他玄色重甲的护心镜上,镜面冰凉,可镜面下他的胸膛是热的,心跳沉稳有力,一下,又一下,像战鼓,像潮汐,像某种永恒不变的节奏。
许久,他们分开。
苏绣棠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涌进来,带着西湖水汽的湿凉,带着远处钱塘江涨潮的腥咸,也带着五月深夜特有的、草木生长的清甜。她抬起头,望向夜空。
天很晴,云很少,月亮已经接近圆满,悬在中天,清辉如洗,将整座杭州城照得一片银白。那光很冷,冷得像深冬的霜,可又很亮,亮得像某种无声的宣告——宣告着明天,那个注定要被鲜血和烈火染红的月圆之夜,正一步步逼近。
谢知遥走到她身边,并肩而立。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那片银白的月色,望着月色下沉默的西湖,望着西湖深处那座叫做三潭印月的岛屿。岛屿在月光下只是一个模糊的黑点,黑点周围,水面泛着细碎的、银色的光斑,光斑随着夜风轻轻晃动,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远处传来隐约的、整齐的脚步声——是陆军步卒在换防。
更远处,钱塘江方向,传来低沉的海螺号角声——是水师战船在集结。
夜风里,开始夹杂进一种肃杀的气息,那是刀剑出鞘前、弓弦拉满时、战马踏蹄时才会有的气息,沉甸甸的,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苏绣棠的手按在窗棂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的目光依旧望着那片月色,望着月色下那座沉默的岛屿,望着岛屿深处那个穿着紫衣、等待月满时“登基”的女子。
二十年的恩怨,五年的筹谋,无数人的命运,都将在明天,在那片月光下,做个了断。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