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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从东边的云层里漏下来,不是金灿灿的,而是灰蒙蒙的,混着钱塘江大战后尚未散尽的硝烟灰,混着西湖水汽蒸腾起的薄雾,混着杭州城上空连日不散的、沉闷的湿气,铺在青石板路上,铺在屋瓦上,铺在那些刚刚经历过战火、还未来得及清理的街巷上,把整座城都染成了一种苍白的、近乎病态的灰。

空气里有种奇怪的味道。

不是寻常的晨间烟火气,也不是雨后泥土的清新,而是一种混合了多种气味的、令人不适的气息——远处江口飘来的焦木味,混着水面上浮尸开始腐烂的甜腥,混着沿街医馆里飘出的浓重药味,还混着某些深巷里悄然焚烧纸钱时、纸张化作灰烬的焦苦。这些味道纠缠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了某种无形的、黏腻的污浊。

赵家旧宅在城西最偏僻的巷子深处。

宅子已经荒了至少十五年。听附近的老人说,赵家原本是杭州有名的香料世家,祖上出过几任宫廷御用调香师,最鼎盛时宅子占了半条街,门前车马日夜不绝。可永昌初年,赵家卷进了某桩宫闱秘案,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掖庭,这座宅子就被官府封了,一封就是十五年。

封条早已烂成了碎纸屑,零零落落挂在斑驳的门板上,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木料。院墙的瓦当缺了大半,露出朽烂的椽子,椽子上结满了蛛网,蛛网上挂着露珠,露珠在灰蒙蒙的晨光里泛着死寂的白。门前的石阶缝里,野草已经长到了齐膝高,草叶枯黄,叶尖卷曲,在无风的正午也瑟瑟发抖,像一群挤在坟头窃窃私语的幽灵。

可有些地方,与这片荒凉格格不入。

比如东侧院墙根那扇不起眼的角门。

门是普通的榆木门,漆色早已剥落殆尽,露出木头原本的纹理,纹理粗粝,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门环是铁铸的,锈成了暗红色,环心挂着一把铜锁,锁也是锈的,锁眼被灰尘塞满,看上去至少有十年没开过。可门楣上方,那块写着“静香斋”三个字的木匾,却异常干净——匾上积了十五年的灰尘被人仔细擦拭过,露出底下暗红的漆色,漆色虽然黯淡,可“静香斋”那三个隶书大字,每一笔的转折都清晰可辨,显然是最近才有人打理过。

还有门前的石阶。

虽然缝里长满了草,可正中那一溜青石板,却被人踩出了一条隐约的小径——草被踩倒了,倒伏的方向一致,叶茎折断处还泛着新鲜的青白色,显然是最近几天才留下的痕迹。石阶最上层,靠近门槛的地方,甚至没有一片落叶,干净得像有人每天清扫。

苏绣棠站在巷口的槐树下,身上穿着一身素白的常服。

常服是细棉布料,洗得有些发白,领口和袖口没有绣任何花纹,只在腰间束着一条同色的布带,布带末端挂着一只小小的香囊。香囊是她从三潭印月岛上带回来的——阿青在搜索萧淑妃藏身的密室时,在角落发现,用油纸仔细包着,藏在砖缝深处。香囊不大,只有拇指大小,布料是深紫色的锦缎,锦面已经有些磨损,露出底下细密的经纬,可保存得很完好,没有半点污渍,显然主人极为珍视。

她将香囊解下,托在掌心。

晨光透过槐树稀疏的枝叶洒下来,洒在香囊深紫色的锦面上,锦面泛着一种幽暗的、近乎墨黑的光泽。香囊的绣工极精,正面用银线绣着一只展翅的凤凰,凤凰很小,只有指甲盖大小,可每一根羽毛的走向都清晰可辨,凤眼用暗红的丝线点缀,点在银线中央,像一滴凝固的血。背面没有绣花,只绣着一个字——“宁”。

字是篆书,笔画圆润,转折处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右肩微耸的斜势。

那个斜势,苏绣棠在很多地方见过——在萧贵妃的手书里,在城南旧宅那封未写完的信里,在赵贵妃生前留下的那些经卷批注里。这是赵家女子特有的笔迹习惯,据说源于她们祖上某位女书法家独创的“簪花篆”,外姓人学不来,也模仿不像。

她将香囊凑到鼻端,轻轻嗅了嗅。

香气很淡,淡得像一阵风,拂过就散。可细闻之下,能分辨出至少七种不同的味道——前调是佛手柑的清冽,混着一丝极淡的薄荷凉意;中调是沉香的醇厚,裹着龙涎香特有的、海洋般的腥甜;尾调是檀香的肃穆,在最底层,还藏着一缕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苦杏仁的微苦。

七种香料,七种配比,七种炮制手法。

每一种,都是赵家独门制香术的不传之秘。尤其是那缕苦杏仁般的微苦——那是“苦月香”特有的味道,制法极其复杂,需取中秋月夜采集的苦杏仁,用晨露浸泡七日,再以文火烘烤四十九个时辰,最后研磨成粉,混入特制的龙脑基液中发酵百日,方能成香。这种香,赵家只传嫡系女子,且每人一生只制一次,或作嫁妆,或作陪葬,绝不外流。

苏绣棠记得,当年赵贵妃入宫时,陪嫁的妆奁里就有一盒“苦月香”。她曾在某次宫宴上,见赵贵妃取出一点,在掌心捻开,那香气弥漫开来,清冽中带着苦涩,苦涩里又透着一丝诡异的甜,像极了那个女子的一生——出身香料世家,入宫为妃,盛宠一时,最后却在一场宫闱斗争中莫名其妙地“病故”,死时身边除了这盒香,什么都没有留下。

而眼前这只香囊里的“苦月香”,与当年赵贵妃那盒,气味一模一样。

她将香囊收回袖中,目光重新落在那扇角门上。

门是锁着的,可她不需要开门。

她绕到宅子西侧,那里有一段坍塌的院墙,墙砖散落一地,砖缝里长满了野草。她踩着砖石翻过去,落地时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墙内是后院,比想象中还要荒凉——正房三间,门窗朽烂,屋顶塌了半边,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房梁;东西厢房各两间,窗纸早已烂光,窗棂歪斜,像老人脱落的牙齿;院中杂草丛生,有些已经长得比人还高,草叶枯黄,在灰蒙蒙的晨光里无风自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可院子东南角,那间单独的小屋,却有些不同。

小屋很矮,只有正房一半高,屋顶铺着青瓦,瓦片完好,连一片破碎的都没有。门是木门,门板上没有锁,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不是香囊里那种复合的香气,而是某种单一的、新鲜的香料原料的气息,带着泥土的腥,带着草叶的青,还带着阳光晒过后的微暖。

是制香工坊。

苏绣棠推开木门,门轴转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屋里光线很暗,只有东墙上一扇尺许见方的小窗透进光来,光柱斜斜地打在正中那张长条木桌上,将桌上那些器具照得纤毫毕现。

桌面上摆得满满当当——左侧是一排研钵,陶制的,大小不一,每个钵里都残留着不同颜色的粉末,粉末很细,在光柱里泛着各自特有的光泽:淡金色的金盏花粉,暗红色的朱砂粉,墨绿色的艾草粉,还有几种说不出的、介于青与紫之间的奇异色彩。中间是几套蒸馏器具,琉璃的冷凝管,铜制的加热釜,釜底还有未完全熄灭的炭灰,灰是新鲜的,灰白色,一碰就碎,显然最近才用过。右侧是几十个瓷瓶,瓶身贴着标签,标签上的字迹娟秀,用的是簪花小楷,写着香料的名字:“夜合欢”、“忘忧草”、“迷蝶香”、“苦月霜”……

每一个名字,都指向赵家独门秘方。

苏绣棠走到桌前,手指在一排瓷瓶上缓缓划过,最后停在标着“苦月霜”的那个瓶子上。瓶子是青瓷的,釉色温润,瓶身没有任何花纹,只在瓶底刻着一个极小的篆字——“宁”。

和香囊上那个字,一模一样。

她拔开瓶塞,将瓶口凑到鼻端。

气味涌出来,浓烈得几乎呛人——正是香囊里那种苦杏仁般的微苦,可又比香囊里的新鲜得多,也纯粹得多,像刚采摘的苦杏仁被碾碎时迸发出的、那种近乎尖锐的苦涩。这瓶“苦月霜”制成的时间,不会超过三个月。

而赵家,十五年前就没人了。

她的目光在工坊里缓缓扫过,从桌上的器具,到墙边堆放原料的木架,再到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用来堆放废料的竹筐。竹筐里堆着些枯草败叶,还有几块用过的、沾着香料残渣的棉布。她蹲下身,伸手在筐底摸索,指尖触到一个硬物——是个暗格。

暗格很隐蔽,藏在竹筐底部的夹层里,夹层用薄木板隔开,木板边缘有新鲜刮擦的痕迹,显然是经常开启。她用力一推,木板滑开,露出底下一个小小的空间。

空间里放着三样东西。

一小袋未用完的香料原料,原料是淡褐色的粉末,闻起来正是“苦月香”的基础配料;一支用了一半的眉笔,笔尖沾着暗红色的颜料,颜料已经干了,可笔杆上刻着一个字——“赵”;还有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信纸是特制的桑皮纸,纸上只有一行字:

“香已成,三日后子时,灵隐寺后山,老地方。”

字迹娟秀,用的是簪花小楷,右肩微耸的斜势,与香囊上那个“宁”字,如出一辙。

苏绣棠将信纸小心折好,收进袖中。她的手指在“灵隐寺后山”那几个字上轻轻划过,指尖触到纸面微凉的质感,也触到那些笔画转折处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灵隐寺。

杭州城外最大的佛寺,香火鼎盛,信徒如织。寺后是一片荒山,山深林密,多毒虫猛兽,平日少有人至,正是藏身的好地方。

而“三日后”,就是五月二十五。

她站起身,走出工坊。晨光已经大亮,可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悬在头顶,随时可能塌下来。院子里的荒草在晨风里轻轻摇曳,草叶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那声音像无数只虫子在低语,语焉不详,却透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她翻出坍塌的院墙,重新站在巷子里。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影子里有细碎的光斑在跳动,那是穿过枝叶缝隙漏下来的、支离破碎的日光。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是灵隐寺的晨钟,钟声悠长,穿透灰蒙蒙的晨雾,穿透沉寂的街巷,一下,又一下,像某种古老的、不可抗拒的召唤。

苏绣棠抬起头,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

她的目光很沉,沉得像浸了水的铁。袖中的香囊贴着皮肤,传来微凉的触感,那缕苦杏仁般的微苦,似乎还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

香痕虽淡,却指向了更深的阴谋。

而这条线索的尽头,就在那座香火鼎盛的佛寺后山,在那片人迹罕至的荒林深处,在那个穿着紫衣、等待了二十年的女子手中。

她转身,快步向巷口走去。素白的常服下摆在晨风里翻飞,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鹤,鹤影掠过青石板路,掠过斑驳的院墙,掠过那些在晨光里瑟瑟发抖的荒草,最终消失在巷口那片灰蒙蒙的天光里。

身后,赵家旧宅沉默地立着,像一座巨大的、无人祭扫的坟。坟里埋着十五年前的冤魂,埋着未散的香气,埋着那些等待了太久、终于要浮出水面的秘密。

而秘密的钥匙,已经握在她手中。

三日后,灵隐寺。

一切,都将在那里,做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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