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七的卯时,杭州城还在昨夜的寒露里浸着。
露很重,凝在青石板路上,凝在屋瓦的凹槽里,凝在军械库外那两排杨树的叶尖上,凝成一颗颗细小的、颤巍巍的水珠。水珠在晨光初透的天色里泛着死寂的白,白得透明,白得脆弱,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掉在地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像大地在无声地流泪。空气凉得刺骨,吸进肺里像吸进了一把冰碴子,碴子刮着喉管,刮得人喉咙发紧,紧得说不出话来。
军械库在杭州城西北角,靠着城墙,离水师驻地不过三里。
库房很大,占了整整半条街,青砖砌的围墙高逾两丈,墙头插着密密麻麻的铁蒺藜,蒺藜尖在晨光里泛着幽蓝的光,显然是淬过毒的。围墙四角各有一座箭楼,箭楼是木石结构,三层高,每层都开着射击孔,孔里隐约能看见弩机的轮廓,弩弦绷得很紧,在晨风里发出细微的嗡鸣。箭楼下有兵士巡逻,穿着墨色的戎装,靴子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整齐而沉闷的脚步声,脚步声在寂静的晨空里回荡,一下,又一下,像某种古老而残酷的节拍。
大门是包铁的榆木门,门板厚达半尺,门环是铜铸的虎头,虎口大张,衔着碗口粗的门闩。门前站着八个守卫,分列两侧,每个人都挺得笔直,手按刀柄,目光如刀,在渐亮的天色里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苏绣棠的马车停在百步外。
她推开车门,踩着脚凳下车。身上穿的还是那身深青色的官服,官服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领口都有磨损的毛边,可穿得整齐,连衣襟的盘扣都扣得严实。头发梳成了简单的官髻,髻上插着一支青玉簪,簪头没有任何装饰,素净得像一根冰锥。脸上没有施粉黛,肤色苍白,眼底有浓重的青影,那是连续几夜未眠的痕迹,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亮得像两口深潭,潭底映着军械库森严的大门,映着那些沉默的守卫,映着这片被晨露和肃杀笼罩的天地。
她的右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左手垂在身侧,手里握着一支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弩箭——正是两天前在灵隐寺禅院里,夺走太师性命的那支。箭杆冰凉,透过油纸传来刺骨的寒意,寒意顺着掌心往上爬,爬过手腕,爬过小臂,一直爬到心口,在那里凝成一块沉甸甸的冰。
谢知遥跟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
他换上了一身墨色的戎装,戎装是水师将官的制式,布料挺括,肩头和袖口用银线绣着海浪的纹路,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腰间佩着军令符,符是铜铸的,刻着一个“令”字,字迹遒劲,每一笔都像出鞘的刀锋。他的脸色比前几日好了些,可眼神更深了,深得像两口古井,井底映着军械库森严的围墙,也映着苏绣棠苍白却坚毅的侧脸。
两人走到大门前,守卫的队长快步迎上来,单膝跪地,声音粗哑却清晰:
“标下参见钦差大人,参见谢将军!”
苏绣棠抬手示意他起身,声音很平,没有起伏:“军械库主管何在?”
“回大人,吴主管已在库内等候。”队长起身侧立,做了个请的手势,“标下为大人引路。”
大门缓缓打开,门轴转动的声音沉闷而厚重,像某种巨兽苏醒时的低吼。门后是一条笔直的甬道,甬道很宽,能容两辆马车并行,地面铺着青石板,石板被常年累月的车轮碾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凹痕,凹痕里积着昨夜未干的雨水,雨水浑浊,映着渐亮的天光,像一道道淌着脓的伤口。
甬道两侧是高耸的库房,一栋挨着一栋,都是青砖灰瓦的建筑,窗棂很小,用铁条封着,铁条锈迹斑斑,在晨光里泛着暗红的血色。每栋库房的门前都挂着木牌,牌上写着库内所存军械的种类:“弓弩库”、“刀剑库”、“甲胄库”、“火器库”……字是朱漆写的,漆已经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
空气里有种特别的味道。
不是寻常的尘土味,也不是江南雨季特有的霉味,而是一种混合了多种气味的、令人不适的气息——铁器生锈的腥,桐油防腐的腻,硝石火药的刺鼻,还有某种说不出的、类似血腥的甜腥。这些味道纠缠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了某种无形的、黏腻的污浊。
甬道的尽头是一栋单独的小楼,楼只有两层,比周围的库房矮些,可建得格外坚固,墙体的青砖缝里都灌了铁浆,铁浆凝固后形成一道道黑色的脉络,像巨兽皮肤下暴起的血管。楼前站着两个守卫,穿着与外面不同的深红色戎装,腰间佩着特制的长刀,刀鞘是乌木的,鞘口镶着一圈暗红的铜箍。
吴主管已经等在楼前。
他是个中年男人,约莫四十五右,个子不高,背微微佝偻,穿着武官的常服,服色是深蓝色的,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领口都有磨损的毛边,可穿得整齐,连风纪扣都扣得严实。脸上皮肤松弛,眼袋很重,眼底有浓重的青影,显然也是几夜未眠。见到苏绣棠和谢知遥,他快步迎上来,躬身行礼,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下官吴守义,参见钦差大人,参见谢将军。”
苏绣棠抬手虚扶,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移向他身后那栋小楼:“这里是?”
“回大人,这里是军械司的账房和档案库。”吴主管直起身,侧身引路,“所有军械的出入库记录、配发清单、报废凭证,都存放在这里。”
他顿了顿,补充道:“下官已按大人的吩咐,将最近三个月的弩箭出入库账册全部整理出来,请大人查验。”
小楼的一层很空旷,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长桌,桌上堆满了账册,一摞摞,一叠叠,堆得像小山。账册的封皮是深蓝色的布面,布面上用墨笔写着年份和类别:“永昌十五年春,弓弩类”、“永昌十五年夏,刀剑类”、“永昌十五年秋,甲胄类”……字迹工整,可有些地方的墨迹已经晕开,显然是经常翻查。
桌边站着两个书吏,都穿着青色的布衣,脸色苍白,手微微颤抖,显然也被这阵仗吓得不轻。
苏绣棠走到桌边,没有坐,只是站着,目光在那些账册上缓缓扫过。她的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击,敲击声很轻,却很有节奏,像某种古老的计算时间的沙漏。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她开口,声音很平,没有起伏:
“从永昌十五年三月开始,所有弩箭的出入库记录,全部摊开。”
吴主管应了一声,快步走到桌边,从最左侧那摞账册里抽出一本,翻开,摊在桌上。纸页是特制的厚宣,纸面泛黄,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字迹工整,可有些地方的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不同时间补录的。
苏绣棠俯下身,手指在纸页上缓缓移动,目光一行一行扫过。
“三月十五,破甲弩箭入库三百支,编号甲字零一至三百。”
“三月二十,领出五十支,用途:水师日常训练。领用人:张猛。”
“四月初三,领出三十支,用途:岸防演练。领用人:周承。”
“四月十八,领出五十支,用途:例行检修。领用人:张猛。”
她的手指在“例行检修”那四个字上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将那处纸面按得微微下陷。
“例行检修,需要五十支破甲弩箭?”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耳语,却让整个房间瞬间安静下来。
吴主管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在下颌处汇成汗滴,滴在官服的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嘶哑:
“回、回大人……张副将当时说……说是水师战船上的弩机需要全面检修,每艘船配五支备用箭,十艘船就是五十支……”
“十艘船。”苏绣棠抬起头,看向他,“哪十艘船?船号多少?检修记录在哪里?”
吴主管的脸色彻底白了,白得像死人。他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声音几乎听不见:“下官……下官不知……张副将只拿了批条,没有……没有提供具体船号……”
“批条。”苏绣棠伸出手,“拿来。”
吴主管转身,踉跄着走到墙边的铁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叠文书,文书用麻绳捆着,麻绳已经有些磨损,露出底下暗黄的纸色。他解开麻绳,翻找片刻,抽出一张,双手呈给苏绣棠。
纸是军械司特制的批条用纸,纸面印着暗纹,纹路是海浪和云纹。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一行字:“今领破甲弩箭五十支,用于水师战船检修。领用人:张猛。永昌十五年四月十八。”
落款处盖着一个朱红的印,印文是:“杭州水师副将之印”。
印是真的,字迹也是张猛的。
可苏绣棠的目光没有落在批条上,而是落在吴主管手里那叠文书的最后几张上——那是报废军械的记录,纸色比其他的更黄,墨迹也更淡,显然有些年头了。她伸手,将那几张纸抽出来,摊开。
纸上记录的是去年冬天一批报废弩箭的处理情况:“永昌十四年腊月,破甲弩箭报废一百二十支,箭杆开裂,不可复用。经军械司鉴定,准予销毁。”
下面有经办人的签字,有军械司的批注,还有最终的处理结果:“已销毁”。
可“已销毁”三个字旁边,盖的印不是军械司的印,而是一个奇怪的、似鱼非鱼、似鸟非鸟的符号——符号很小,只有指甲盖大,用暗红的朱砂盖着,在泛黄的纸面上格外刺目。
苏绣棠的手指在那个符号上轻轻划过,指尖触到纸面微凉的质感,也触到朱砂印泥微微凸起的纹理。她的瞳孔微微收缩,收缩到针尖那么大,针尖深处映着那个符号,映着符号背后那些看不见的、却足以颠覆一切的黑影。
她见过这个符号。
在太师那枚玉佩的背面,在灵隐寺后山密室的文书上,在城南赵家旧宅那封未写完的信的末尾,甚至在更早之前——在当年萧贵妃宫中流出的、那些记载着诡异仪式的古籍插图上,也见过类似的变体。
这是白莲组织高层专用的密印。
而现在,它出现在军械司的报废记录上,出现在一批本该销毁、却“已销毁”的弩箭处理凭证上。
她的手指收紧了,指甲陷进掌心,陷出血来。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账册泛黄的纸面上,滴在那个诡异的符号上,将朱砂的暗红染成更深的、近乎墨黑的血色。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水师驻地操练的号角声。号角声悠长,穿透晨雾,穿透墙壁,穿透这片死寂的空气,像某种无声的嘲讽。
许久,苏绣棠抬起头,看向吴主管,声音很轻,却像一柄冰冷的刀,插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批‘已销毁’的弩箭,现在在哪里?”
吴主管的腿开始发抖,抖得几乎站不住。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
“下官……下官不知……下官真的不知……”
“不知?”苏绣棠的声音依旧很平,可平底下涌动着某种令人胆寒的东西,“那这个印,是谁盖的?”
她的手指狠狠戳在那个诡异的符号上,戳得纸面哗啦作响。
吴主管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像风中的落叶。他的额头抵着地砖,地砖冰凉,可他的额头在出汗,汗混着灰尘,在砖面上洇开一片污浊的湿痕。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发出一声绝望的、近乎呜咽的呻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守卫匆匆进来,单膝跪地,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禀大人,军械司的老工匠刘三,已经带到。”
苏绣棠的目光从吴主管身上移开,移向门外。晨光已经完全亮起来了,光从门缝里漏进来,漏在青砖地上,漏在那些堆得像小山的账册上,漏在吴主管抖得像筛糠的身体上,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也将一切丑陋和不堪,都照得无处遁形。
“带进来。”她的声音很冷,冷得像深冬的冰。
守卫领命而去,片刻后,带着一个老者进来。
老者约莫六十上下,个子矮小,背驼得厉害,穿着粗布的工服,工服上沾满了油污和铁锈,颜色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灰白。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皱纹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污渍,那是常年摆弄铁器留下的痕迹。手很粗糙,指节粗大,掌心布满厚厚的老茧,茧子是暗黄色的,在晨光里泛着皮革般的光泽。
他是刘三,军械司资历最老的工匠,在弓弩制作这一行干了四十年。
见到苏绣棠,他跪下磕头,动作迟缓而僵硬,显然腿脚已经不太灵便。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江南口音:
“小人刘三,参见大人。”
苏绣棠抬手示意他起身,然后从袖中取出那支用油纸包裹的弩箭,拆开油纸,将箭递到他面前:
“刘师傅,看看这支箭。”
刘三伸出那双粗糙的手,接过箭。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他将箭举到眼前,借着从门缝漏进来的晨光,仔细端详。
从箭簇到箭羽,从箭杆到箭尾,一寸一寸,一丝不苟。
看了很久,久到房间里的空气都开始凝固,久到吴主管跪在地上的身体开始僵硬,久到窗外的操练号角声都停了,停了之后是更深的死寂,死寂里只有刘三粗重的呼吸声,和手指摩挲箭杆时细微的沙沙声。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太快了,快得抓不住。
“大人,”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这支箭……是小人做的。”
苏绣棠的瞳孔微微一缩。
刘三的手指在箭杆上轻轻摩挲,摩挲着那些细密的、螺旋状的纹路:“这种纹路,是小人独创的刻法。用特制的刻刀,在箭杆上刻出螺旋槽,槽深三分,宽一分,槽与槽之间的间距也是固定的。刻好之后,再用特制的药水浸泡,药水渗进木纹,能让箭杆更坚韧,射出去时也更稳。”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种刻法很费工夫,一支箭要刻整整一天。所以小人很少做,只有……只有应特别的要求时,才会做。”
“特别的要求。”苏绣棠的声音很平,没有起伏,“谁的要求?”
刘三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眼神开始躲闪。他的手在箭杆上无意识地摩挲,摩挲得很快,很快,快得几乎要擦出火星。
“刘师傅。”苏绣棠的声音沉了下去,沉得像浸了水的铁,“这支箭,两天前,在灵隐寺禅院里,射杀了一位朝廷重臣。如果你知道什么,最好现在就说出来。否则——”
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可那未尽之意,比说出来的更让人胆寒。
刘三的身体开始发抖,抖得比吴主管还厉害。他的额角渗出冷汗,冷汗混着脸上的污渍,淌下来,在下颌处汇成浑浊的汗滴,汗滴砸在地上,砸在青砖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小人……小人……”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小人是被逼的……张副将……张副将逼小人做的……他说……说是用来猎杀江里的大鱼……小人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是用来杀人的……”
张副将。
张猛。
苏绣棠的手指收紧了,紧得指甲彻底陷进掌心,陷出血来。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地上,滴在青砖缝里,滴进那些积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里。
“除了这支,还有多少?”她的声音很冷,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还、还有……”刘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还有四十九支……张副将一共要了五十支……说是……说要配十艘船的弩机……每艘五支……”
五十支。
和批条上的数字,一模一样。
苏绣棠抬起头,看向窗外。窗外,晨光已经大亮,天是那种雨后初霁的湛蓝,蓝得透明,蓝得耀眼。可她知道,在这片耀眼的蓝天下,在那片看似平静的西湖水面上,在那支纪律严明的水师里,藏着一条毒蛇,一条已经潜伏了太久、终于要露出毒牙的毒蛇。
而她要做的,就是在毒牙咬下来之前,捏住它的七寸。
“刘师傅,”她的声音缓了些,可缓底下依旧涌动着令人胆寒的东西,“你说的这些,可敢当庭作证?”
刘三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像风中的落叶。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恐惧深处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哀求:
“大人……小人……小人不敢……张副将他……他会杀了小人的……”
“他杀不了你。”苏绣棠的声音很稳,稳得像磐石,“从此刻起,你会被严密保护。只要你肯作证,我保你性命无忧。”
刘三的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点得很轻,很慢,慢得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苏绣棠转身,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吴主管,声音冷得像冰:
“吴守义,军械司报废军械的记录被人篡改,印章被人盗用,你身为主管,难辞其咎。从现在起,革去官职,收押候审。待此案了结,再行定罪。”
吴主管的身体猛地一颤,然后瘫软下去,像一摊烂泥,瘫在冰冷的地砖上,再也起不来了。
苏绣棠不再看他,只是对身边的守卫吩咐道:
“将刘师傅带到安全的地方,严加保护。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守卫领命,上前搀起刘三。刘三的腿已经软了,几乎站不住,被两个守卫架着,踉踉跄跄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过头,看了苏绣棠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太快了,快得抓不住。
然后他转身,消失在门外那片渐亮的天光里。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吴主管瘫在地上时微弱的、近乎呜咽的呻吟声。
苏绣棠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她的目光从桌上那些堆得像小山的账册上移开,移向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移向天空下那片沉默的西湖,移向西湖深处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水域。
她的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剑柄冰凉,可她的掌心在出汗,汗是冷的,黏腻的,像某种无声的恐惧。
恐惧不是因为张猛,不是因为那条毒蛇,而是因为这件事背后的东西——一个水师副将,一个在谢知遥麾下干了十年、被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居然是白莲组织安插进来的内应,居然在军械司的眼皮子底下,盗用印章,篡改记录,私制军械,甚至……用它来杀人。
而这样的人,在水师里,在江南官场上,在朝堂之中,还有多少?
她的手收紧了,紧得指节发白。
然后她转身,走出小楼,走进那片渐亮的天光里。谢知遥跟在她身后,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一声,又一声,像某种坚定而不容置疑的宣告。
宣告着这场较量,已经进入了最后的、最残酷的阶段。
而他们,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