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病房的百叶窗,在雪白的床单上切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
奥尔菲斯坐在床上,后背靠着摇起的床头,一本厚重的《人类史:从尼安德特人到维多利亚时代》摊开在他膝头,精装硬壳的封面在阳光下泛着深褐色的光泽。
但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书页上。
那双栗色的眼睛越过窗台,越过医院庭园里修剪整齐的冬青灌木,望向更远处的伦敦天际线。
晨雾还未完全散去,给远处的教堂尖顶和工厂烟囱蒙上了一层浅灰色的薄纱。
几只鸽子在窗外的窗台上咕咕叫着,梳理着羽毛,偶尔扑棱翅膀飞起,在阳光中划出银灰色的弧线。
他的眼神是忧郁的——那种深植于骨髓、经过岁月沉淀后变得温和而克制的忧郁。
不是少年人那种尖锐的痛苦。
而是成年人将伤痛内化后,依然选择注视世界时所携带的底色。
阳光落在他褐色的头发上,给发梢镀上了一层浅金,眼镜的金丝边框也在光线下微微反光。
他穿着淡蓝色的病号服,外面披着一件灰色的羊毛开衫,领口露出白色的衬衫边缘。
书页停留在第六章《中世纪信仰与理性之辩》的开篇,一幅描绘巴黎大学辩论场景的版画插图旁,注解的文字密密麻麻。
他已经盯着这一页看了将近二十分钟,目光却从未真正聚焦在那上面。
他的思绪飘得很远。
那些关于火灾的记忆碎片仍然会在他放松警惕时突然闪现——呛人的浓烟,灼热的气浪,爱丽丝的哭声,还有地窖里潮湿阴冷的气息。
但最近,这些碎片出现时,伴随的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混乱,还有一种奇异的抽离感。
就像是在看一场与自己有关的戏——
却又无法完全确定台上那个彷徨的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
“我是谁?”
这个问题的重量,远比复仇计划中的任何一个环节都要沉重。
弗雷德里克还没来。
按照往常的习惯,弗雷德会在上午十点左右带着新鲜的花束和当天的报纸出现,有时还会带一些索菲亚精心准备的点心。
奥尔菲斯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银质小座钟——九点一刻。
弗雷德里克此刻应该刚从欧利蒂斯庄园出发,或许正在挑选花店里的玫瑰,或是站在报亭前犹豫该买哪几份报纸。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礼貌,与医护人员例行检查时那种干脆利落的敲击截然不同。
奥尔菲斯从窗外收回视线,合上膝头的书,将它放在床边。
“请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隙,然后缓缓打开。
进来的人出乎奥尔菲斯的意料。
是艾维。
但她不再是半个月前在走廊里蹒跚挪动、穿着宽大病号服的那个瘦弱女孩。
今天的她换上了一身整洁得体的灰黑色连衣裙,面料是柔软的羊毛混纺,剪裁简洁大方,领口和袖口镶着细密的黑色蕾丝。
浓密顺滑的头发被精心编成复杂的发髻盘在脑后,用几枚简单的珍珠发卡固定,露出她线条优美的脖颈和那张美丽却总带着忧郁的脸庞。
她的脸色比上次见面时好了许多。
虽然依旧苍白,但那种病态的蜡黄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瓷器般细腻的光泽。
她的背挺得很直,脚步虽然依旧轻缓,却不再显得吃力。
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藤编篮子,上面盖着一块素雅的亚麻布。
“早上好,奥尔菲斯先生。”
艾维的声音平静如常,灰黑色的眼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澈。
“早上好,艾维小姐。”奥尔菲斯微微颔首,示意床边的椅子,“请坐。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
“谢谢。”
艾维走到床边,将藤篮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在那把弗雷德里克常坐的扶手椅上坐下。
“我今天要出院了。”
“哦?”奥尔菲斯挑起一边眉毛,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关切,“已经完全康复了吗?”
“检查和疗养都完成了。”艾维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今天的天气,“医生说我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所以,我打算回澳大利亚,完成我的学业。”
她掀开藤篮上的亚麻布,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种水果,都被仔细清洗过,表面还挂着水珠,在晨光中泛着诱人的光泽。
“这是……”艾维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一点小心意。感谢您这近一个月来的陪伴和谈话。”
奥尔菲斯看着那些水果,又看看艾维平静的脸,忽然觉得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奇特的矛盾感——
她明明做着表达善意的事情,举止却依然保持着疏离。
她明明年纪不大,眼神里却沉淀着远超过同龄人的复杂情绪。
“你太客气了。”奥尔菲斯温和地说,“不过,我很高兴收下。这些水果看起来非常不错。”
短暂的沉默。
艾维交叠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我……其实有些担忧。”她突然说,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住院这段时间,我耽误了很多课程。我的同学应该已经学到了相当深入的阶段。我不知道回去以后,是否还能跟上。”
她说这话时,并没有看向奥尔菲斯,而是盯着自己裙摆上的黑色蕾丝花纹,灰黑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罕见的、符合她年龄的焦虑。
那种时刻紧绷的、仿佛看透一切的疏离感,在这一刻出现了一丝裂缝。
奥尔菲斯注视着她,心中升起一种微妙的共鸣。
他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在白沙街孤儿院的那些年,当他终于有机会接触正规教育时,总觉得自己落后别人太多,需要用加倍的努力才能追赶上那些从小在优渥环境中长大的同龄人。
“艾维小姐,”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柔和,“恕我直言,我认为你完全不必为此担忧。”
艾维抬起眼睛看向他。
“你很聪明,”奥尔菲斯继续说,语气诚恳,“非常聪明。那天晚上你和弗雷德里克的对话,他后来大致告诉了我。你的观察力、推理能力和记忆力都远超常人。而且,你有一种……抓住事物本质的能力。这比单纯记忆知识点要珍贵得多。”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加专注。
“那些刻板的、按部就班的课程,对于拥有你这样天赋的人来说,应该不会构成真正的障碍。你需要的可能只是一点时间来熟悉进度,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很快就能追上,甚至超越。”
艾维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但奥尔菲斯注意到,她交叠的手指放松了一些,肩线也不再那么紧绷。
“您过奖了。”她最终只是这样说,但语气里的焦虑已经消散了大半。
接下来的谈话转向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艾维问起奥尔菲斯的恢复情况,奥尔菲斯则询问她回澳大利亚的行程安排——她会先乘船到南安普顿,然后转乘远洋客轮,整个旅程需要将近两个月。
她提到自己已经预定了船票,行李也差不多收拾好了。
“那么,”奥尔菲斯指了指自己膝头那本已经合上的《人类史》,“你刚才进来时,我正在看这本书。你对历史感兴趣吗?”
艾维的目光落在那本厚重的精装书上,灰黑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光芒。
“事实上,”她说,“我对很多学科都有兴趣。人类史……是的,我觉得了解人类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是很有价值的事情。”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如何准确表达自己的想法。
“它让我们明白,我们现在所认为的‘理所当然’,在漫长的历史中,可能只是昙花一现的偶然。”
这个见解让奥尔菲斯微微挑眉。
“很深刻的观点。”他说,“你想看看吗?”
“如果可以的话。”
奥尔菲斯将书递给她。
艾维接过来,动作小心而珍重,仿佛捧着的不是一本普通的书,而是什么易碎的宝物。
她翻开封面,跳过前言和目录,直接翻到正文部分,目光迅速扫过几段文字。
她的阅读速度快得惊人,眼神专注,嘴唇偶尔会无声地动一下,像是在默读某些关键的句子。
几分钟后,她翻到那幅巴黎大学的版画插图,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
“辩论……”她轻声说,“中世纪的人为了信仰和理性的边界争辩不休,而今天的我们,依然在为类似的问题困惑。人类好像总是在重复相似的挣扎。”
她合上书,双手将它递还给奥尔菲斯。
“谢谢。我想……回去之后,我会去图书馆找几本相关的书看看。虽然我的主修课程不涉及这个领域,但自学应该没有问题。”
“你主修什么?”奥尔菲斯接过书,顺势问道。
“古生物学。”艾维回答。
这个答案让奥尔菲斯有些意外,但随即又觉得合理——
一个经历过生死边缘、对灵魂和存在有着异乎寻常敏感的女孩,选择研究远古生命的形式与消逝,似乎有种内在的契合。
“很了不起的学科。”奥尔菲斯真诚地说,“探索地球漫长的过去,拼凑那些消失生命的图景……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严谨。我相信,以你的天分和专注,未来一定会成为一位杰出的学者,为这个领域、为社会做出重要的贡献。”
他说这话时,是真心实意的赞赏。
然而,艾维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女孩的脸上没有任何被夸奖的喜悦或羞涩。
恰恰相反,她那双灰黑色的眼眸沉了下去,里面闪过一丝尖锐的、近乎讥诮的神色。
她的嘴角向下抿了抿,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表情,却让整张脸的线条都变得冷硬起来。
“造福社会……”她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刃,“奥尔菲斯先生,请允许我直言——我学习古生物学,并非为了‘造福社会’。”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窗外,看着那些在晨光中飞翔的鸽子,语气平静得可怕:
“事实上,我并不想‘救这个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