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沈寻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沉闷的回响,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门内的空间极其开阔,挑高足有六七米,原本的工业结构——粗犷的混凝土梁柱、裸露的通风管道——被保留了下来,赋予整个空间一种冷峻而原始的气质。巨大的落地窗被雨水模糊,透进天光,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
但这并非一个杂乱无章的工作室。
首先闯入沈寻感官的,是空气中弥漫的、混合着黏土、石膏、石材粉尘以及某种淡淡松节油的气味。然后,她的目光便被空间内林立的“存在”所攫取。
那不是普通的雕塑。
它们形态各异,材质不同,有的已完成,有的还只是粗胚,但无一例外,都透着一股强烈的、近乎野蛮的生命力与动感。一个等身大小的泥塑,描绘的是一个肌肉贲张的男性在极度痛苦中挣扎的姿态,每一块肌肉的纹理都清晰得仿佛在搏动,那扭曲的面容似乎下一秒就要发出无声的嘶吼。旁边是一座近乎完成的汉白玉少女像,少女回眸,眼神空灵,指尖却诡异地缠绕着一条石刻的、鳞片森然的毒蛇。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工作室中央一座近三米高的巨型雕塑雏形,以某种深灰色的石材粗凿而成,隐约能看出是一个多头多臂的、非人非怪的形态,充满了压迫性的力量感,仿佛随时会从基座上扑下来。
这些作品,美,却美得极具攻击性,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郁与不安。它们不像出自一个普通雕塑家之手,更像是一个游走于光暗边缘的观察者,用冰冷的手,将那些潜藏在世界褶皱里的恐惧与挣扎,具象化了出来。
沈寻的呼吸微微一滞。这哪里是工作室,分明是一个属于聂九罗的、无声的战场或祭坛。
聂九罗没有理会沈寻的打量,径直走到靠窗的一张宽大的金属工作台前,台上散落着各种雕刻刀、锉刀、测量工具,以及一些沈寻叫不出名字的、形状奇特的器具。她拿起一块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沾染的一点泥灰。
“说吧,你能提供什么具体的信息?”聂九罗头也不抬地问,语气回到了之前的公事公办。
沈寻迅速收敛心神,走到工作台前,没有坐下,而是将公文包放在一旁,拿出了自己的平板电脑。“关于昨晚化工厂的死者,我拿到了一些警方初步报告的细节。”
她调出文件,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冷静的面容。“男性,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身份不明。体表无明显外伤,但内部脏器,尤其是心肺,呈现大面积、原因不明的碎裂性损伤,法医初步判断非人力所能及。死亡时间大约在发现前二十四小时。”
她顿了顿,观察着聂九罗的反应。聂九罗擦拭的动作没有停顿,仿佛早已料到。
“更重要的是,”沈寻滑动屏幕,调出另一张经过技术处理的现场照片,放大了地面那个模糊的符号,“这个‘缠尾蛇之眼’,并非死者留下的。根据现场痕迹专家的初步分析,它是在死者死亡后,被某种尖锐的、非金属的物体,刻意划在地面上的。像是在……标记。”
聂九罗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眼看向平板屏幕,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锐光。“标记猎物,或者,挑衅。”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沈寻后背泛起一丝凉意。
“还有这个。”沈寻又调出一张图,是沈珂日记本里那个符号的高清扫描图,“我妹妹在失踪前,也在‘石矛头’地区见过完全相同的符号。根据她的记录,这个符号与一个神秘的‘勘探队’,以及她提到的那个‘非人影子’密切相关。”
她将平板转向聂九罗,目光灼灼:“聂小姐,现在你能告诉我,那个‘非人影子’是什么?那个‘勘探队’又在找什么?这个符号,到底代表着什么?”
聂九罗的视线在两个符号之间移动,最后落在沈寻脸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认为,这个世界就是我们日常看到的这样?”
沈寻蹙眉:“什么意思?”
聂九罗放下软布,走到旁边一个盖着防尘布的物品前,猛地将布掀开。
下面不是雕塑,而是一个巨大的、固定在支架上的沙盘。沙盘精细地模拟出了一片山川地貌,有村落、有公路、有矿洞,中心区域是一片被染成深褐色的、崎岖的山地,上面插着几个小小的、写着陌生地名标签的旗帜。
“这是我们所在的区域,以及周边两百公里的地理微缩。”聂九罗用手指划过沙盘,“你所认知的世界,只是表层。”她的指尖重重地点在那片深褐色的中心区域,“而在这些山脉之下,在普通人无法触及的地底深处,存在着另一个……‘世界’。”
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里有古老的遗族,有被遗忘的通道,也有……因各种原因爬上来的‘东西’。”
沈寻的心脏猛地一跳:“我妹妹遇到的……”
“很可能是‘地枭’。”聂九罗截断她的话,语气冰冷,“一种习惯栖息于地底深处岩层、矿脉附近的异类,凶残,嗜血,力量远超常人,智商也不低。你妹妹拍到的影子,化工厂的死因,都符合它们的特征。我手上的伤,也是拜它们所赐。”
地枭。异类。另一个世界。
这些词汇冲击着沈寻的认知边界,但结合妹妹的日记、诡异的死者和聂九罗这非同寻常的工作室,她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这种匪夷所思的可能性。
“那‘缠尾蛇之眼’……”
“是一个古老组织的标志,与守护、或者说,封锁通往那个地下世界的秘密通道有关。”聂九罗的目光重新落回沙盘上,“你妹妹遇到的那个‘勘探队’,很可能不是普通的勘探队。他们要么是那个组织的人,要么……就是另一群也在寻找通道,并且不惜利用甚至驱使地枭的……掘秘者。”
信息量巨大,沈寻感到一阵眩晕。妹妹竟然卷入了如此深邃可怕的漩涡之中。
“他们在找什么?通道?那个通道在哪里?”沈寻急切地追问。
聂九罗摇了摇头,眼神深邃:“‘青壤’。传说中能连接两个世界、蕴含无尽生机与毁灭的土壤。至于通道的位置……”她看了一眼沈寻,“知道它的人,要么死了,要么永远闭上了嘴。”
她重新盖上了沙盘的防尘布,仿佛遮盖住了一个足以吞噬一切的秘密。
“现在,你还确定要继续吗?”聂九罗转过身,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窗外的灰光为她勾勒出一道清冷而孤绝的轮廓,“一旦踏进来,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你面对的,将是超越你所有认知的危险。”
沈寻站在原地,指尖冰凉。工作室里那些沉默的雕塑,此刻仿佛都化作了无声的警告,凝视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的泥土与石材气味,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血的腥甜与铁的锈蚀。
她没有退缩,反而向前一步,目光坚定地迎上聂九罗的审视:
“我确定。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