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行的路,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在陡峭的岩壁和碎石坡上小心翼翼地滑行、攀爬。那条所谓的“小径”,不过是野兽或很久以前的探路者在岩缝和碎石间踩出的、断断续续的痕迹,大部分已被风雨侵蚀和落石掩盖。
左腿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移动都让沈寻眼前发黑,冷汗浸透了里外衣衫。她几乎全靠右腿和双臂的力量,以及炎拓和老狗不时伸出的援手,才勉强没有滚落下去。背上的沈珂似乎也感受到了环境的剧变,身体绷得紧紧的,呼吸变得急促,灰绿色的眼睑下,眼珠转动得飞快,仿佛在经历一场无声而激烈的噩梦。
聂九罗依旧昏迷,被炎拓牢牢固定在胸前,随着颠簸微微晃动。她胸前的“镇钥”和碎玉片处,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淡金色光晕,仿佛沉睡力量的无意识脉动。
越往下,空气越发滞重。那股硫磺、铁锈和甜腥味混合的怪味,如同有形的实体,粘稠地包裹着口鼻,连含着驱瘴丸都难以完全隔绝。风穿过下方石林无数孔洞发出的呜咽尖啸,越来越清晰,如同万千怨魂在齐声哀嚎,搅得人心烦意乱。
足足耗费了近一个小时,他们才终于下到盆地底部,站在了那片灰色石林的边缘。
近看,这些石峰更加令人震撼。它们并非光滑的柱体,而是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刀劈斧砍般的垂直沟壑,以及无数细密扭曲的裂纹。岩石呈深灰色,表面覆盖着一层湿滑的、暗绿色的苔藓或某种地衣。石峰之间,是狭窄、曲折、如同迷宫般的通道,地面铺满了棱角锋利的碎石和厚厚的、灰白色的风化粉尘。光线被高耸密集的石峰切割得支离破碎,通道内昏暗阴森,只有高处偶尔透下的一缕惨淡天光,照亮飞舞的尘埃。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除了风声,听不到任何虫鸣鸟叫,甚至连他们自己的脚步声都被松软的粉尘吸收,显得沉闷而轻微。这片石林仿佛一个巨大的、没有生命的石头墓地。
“跟紧,别走散。”老狗的声音压得极低,在这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警惕。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小捆细绳,一端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递给炎拓,示意他也系上,形成一个简易的串联。“这里面岔路多得像蜘蛛网,走丢了,可能一辈子都出不去。”
他选择了最左边一条看起来稍微宽阔些的通道,率先踏入。炎拓紧随其后,沈寻咬紧牙关,拖着伤腿跟上。
石林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复杂和压抑。通道宽窄不一,时而需要侧身挤过仅容一人通过的窄缝,时而又豁然开朗,出现一个小小的、被石峰环抱的“天井”。石壁湿漉漉的,不断有冰冷的水珠从头顶的孔洞渗出滴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散发出更加浓郁的矿物质和霉变气味。
老狗带路的方式变得更加谨慎。他几乎每走十几步就要停下来,观察石壁上的纹理、裂缝的走向,甚至俯身嗅闻地面的气味。有时,他会用匕首在石壁上不起眼的地方刻下一个微小的标记。
“这些石头……不太对劲。”走了大约一刻钟后,老狗突然停下,蹲下身,用手电仔细照射着一块半埋在粉尘中的、颜色比其他石头稍浅的岩石碎片。“看这断口,很新。还有……这里。”他用手拂开旁边的粉尘,露出几个模糊的、非天然的刻痕,像是某种工具留下的刮擦印记。
“有人来过,而且时间不长。”炎拓蹲下查看,眼神锐利,“不是山猫那种猎户,工具更专业,目的性很强。”
沈寻的心提了起来。第七小队?还是林喜柔的其他手下?他们已经深入到石林内部了?
“痕迹朝着那个方向去了。”老狗站起身,指向通道深处,那里更加昏暗,“和我们大致同路,都是往核心区走。小心点,可能撞上。”
他们更加警惕地前行,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沈寻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左腿的疼痛和疲惫如潮水般冲击着她的意志,只能靠着一股“不能倒下,妹妹还需要我”的执念强撑着。
又转过几个弯,前方通道的尽头,隐约透出一点不同于石林内部晦暗的光亮——那是一种更加阴沉的、仿佛来自地底的暗红色微光,还伴随着一阵极其轻微、但频率稳定的“嗡嗡”声,像是某种大型机械或能量装置在低负荷运转。
同时,空气中那股甜腥的铁锈味里,开始混入一丝……焦糊味?还有极其微弱的、类似臭氧放电后的气息。
“前面有情况。”炎拓低声道,示意大家放慢脚步,贴着石壁,缓缓向光亮处靠近。
通道在这里是一个向右的急转弯。他们躲在拐角后的阴影里,小心地探头望去。
只见拐角后面,是一个比之前任何“天井”都要大得多的、近似圆形的石林空地。空地中央,地面并非岩石,而是一个直径约十米、深不见底的漆黑坑洞!坑洞边缘极不规则,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撕裂开的大地伤口。而那股暗红色的微光和“嗡嗡”声,正是从这个坑洞深处透出来的!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坑洞的边缘,散落着一些东西。
那是一些破损的、沾满尘土的仪器箱和金属支架。几根粗大的、包裹着绝缘材料的电缆,从坑洞边缘延伸出来,连接着空地一侧几个半倾倒的、闪烁着黯淡指示灯的控制台和屏幕(大部分已经黑屏或布满雪花)。地面上,还丢弃着几个空的压缩气瓶、几个破损的防毒面具,以及……几件沾染着暗红色、早已干涸血迹的白色实验服!
而在坑洞正上方的岩壁上,用醒目的、暗红色的喷漆,喷涂着一个巨大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符号——
一个极度简化的“缠尾蛇之眼”!
但与沈寻之前见过的古朴版和现代简化版“07-ZK”都不同,这个符号的“眼睛”部分被刻意画得极大,且瞳孔位置被涂成了一个向下坠落的箭头,直指坑洞深处!仿佛在标注,这里就是“眼睛”所注视的深渊!
“第七小队……他们在这里进行了某种……挖掘或者探测!”老狗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震惊,“这个坑洞……是人工开凿的?还是他们炸开的?下面那红光和声音……”
“是能量反应。”炎拓已经拿出了那个能量扫描仪(电量所剩无几),屏幕上的读数正在疯狂跳动,指向坑洞深处,“非常强烈,非常混乱……频谱……和哑巴谷地下工厂那个‘光’源,有相似之处,但又不太一样。更加……‘原始’,更加……‘不稳定’。”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聂九罗,身体猛地一震!
她虽然没有醒来,但眉头骤然紧锁,脸上浮现出极其痛苦的表情。她按在胸口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透过衣物,甚至能看到那枚“镇钥”符牌的轮廓在微微发烫、凸起!而贴身存放的碎玉片,似乎也受到了感应,隔着包裹物,散发出微弱的、与之共鸣的温润光泽!
与此同时,沈寻背上的沈珂,也出现了强烈的反应!她猛地睁开眼睛!瞳孔中那惨白的光点骤然亮到刺目!她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身体如同过电般剧烈痉挛,双手猛地向前伸出,五指扭曲成爪状,直直地指向那个散发着暗红微光的漆黑坑洞!灰绿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渴望、恐惧,以及一种……仿佛朝圣般的疯狂!
“……门……开了缝……”她嘶哑地、用尽全身力气般挤出几个字,声音扭曲变形,“……母亲……在下面……叫我……”
沈寻如遭雷击!妹妹再次被“连接”了!而且这次的反应,比在安全屋和迷雾林中更加剧烈!
不等他们做出反应,空地另一侧,连接着坑洞的电缆和控制台后方,那片阴影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以及……压抑的、仿佛野兽受伤后的低低呜咽声!
紧接着,一个佝偻、蹒跚的身影,摇摇晃晃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破烂白色实验服的人。他的脸上、手上裸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仿佛被强酸腐蚀过的溃烂和焦黑,布满扭曲增生的肉芽和青黑色血管。他的眼睛一只已经只剩下黑洞,另一只浑浊不堪,瞳孔扩散,没有焦点。他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把沾满黑红污迹的、似乎是地质锤的工具。
他仿佛没有看到拐角处的沈寻等人,只是跌跌撞撞地走向那个坑洞,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混合着痛苦和狂热的呓语: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频率……对了……门在回应……光……接纳我……母亲……接纳……”
他走到坑洞边缘,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张开双臂,如同扑向巢穴的雏鸟,又像是投身熔炉的殉道者,纵身一跃,跳进了那散发着暗红微光的漆黑深渊!
“不——!”沈寻失声惊呼!
但已经晚了。
那人的身影瞬间被黑暗和暗红微光吞没,只留下一声短促的、仿佛满足又似解脱的叹息,在空旷的石林空地中幽幽回荡,旋即被坑洞深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掩盖。
死寂。
比之前更加浓重、更加诡异的死寂,笼罩了这片空地。
只有坑洞深处那暗红的光,依旧在无声地脉动,如同大地心脏不祥的搏动。
沈寻背上的沈珂,在目睹那人跳下去后,眼中的疯狂光芒骤然达到了顶点,随即又如同耗尽了所有力量,身体猛地一软,再次陷入深度昏迷,只是那惨白的光点在她瞳孔中久久不曾熄灭。
聂九罗胸前的异动也平息下去,但她脸上的痛苦之色并未消退。
老狗和炎拓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刚才那个跳下去的人,毫无疑问是第七小队的成员,而且很可能是核心的技术人员。他的精神状态和身体异变,显然已经极度不正常,被这坑洞下的“东西”深度污染甚至“召唤”了。
而沈珂的反应,聂九罗的共鸣,都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
这个被第七小队打开的、散发着不祥红光的坑洞,这个被标记着诡异符号的“门缝”,与哑巴谷的“光”源,与林喜柔的计划,与“守门人”守护的秘密,与聂九罗的血脉和“镇钥”,甚至与沈珂被改造的“频率”,都有着直接而恐怖的关联!
这里,恐怕就是石矛头真正的核心秘密所在!
是“门”的裂缝!
是“母亲”(林喜柔?还是别的什么?)呼唤之地!
也是所有危险和谜团的……汇聚点!
他们,已经站在了风暴的最中心。
下一步,是冒险探查这个恐怖的坑洞,寻找可能的线索或“钥匙”,还是立刻远离,在石林中寻找其他通往“泪眼崖”的路径?
每一个选择,都可能导向万劫不复。
暗红的光,映照着每个人苍白而凝重的脸。
坑洞深处的“嗡嗡”声,如同死神的低语,在寂静中不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