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山的雾,浓得化不开,仿佛浸透了千百年山林的呼吸与叹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也模糊了视线和方向。沈寻的话语在雾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平静。
聂九罗的身体在她靠近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如同受惊的、却又无力逃脱的困兽。她看着沈寻手中干净的布条和熟悉的药粉袋(那是银阑给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鸦寂谷那短暂安宁的气息),那双总是蕴藏着复杂情绪的眼眸里,闪过挣扎、抗拒、疲惫,以及一丝被看穿伪装的、近乎狼狈的躲闪。
她想再次推开,想说“不需要”,想用冰冷重新武装自己。
但右臂伤口处传来的、因浸水而加倍清晰的、火辣辣的剧痛,还有身体深处传来的、仿佛要将她每一寸骨骼都碾碎的虚脱感,让她连抬起手做出拒绝姿态的力气都提不起来。更重要的是,沈寻此刻的眼神——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委屈和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一种平静的、却异常坚定的、仿佛看透一切并决定不再后退的清澈。
这种眼神,比任何激烈的质问或眼泪,都更让聂九罗感到无所适从。
她最终只是偏过头,避开了沈寻的目光,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唇,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雾气吞没的哼声,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明确反对,却像是一种默许,或者说,一种放弃抵抗的疲惫姿态。
沈寻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压下。她不再去看聂九罗的脸,怕自己会再次心软或动摇。她只是专注地、小心翼翼地解开聂九罗右臂上那已经完全被血水浸透、冰冷黏腻的旧绷带。
当绷带完全剥离,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时,沈寻的心还是狠狠揪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
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原本只是掌心焦黑蔓延的伤痕,此刻已经扩散到了大半只前臂。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被强酸腐蚀后又强行风干的灰黑色,表面布满细密的龟裂纹路,触手冰冷坚硬,几乎不像是活人的皮肤。而在这片灰黑色的中心,是掌心那个已经彻底溃烂、深可见骨的焦黑孔洞,边缘翻卷着,不断渗出混着淡金色光点和墨绿色丝缕的、散发淡淡腥臭的脓血。更令人心惊的是,几条紫黑色的、如同蛛网般扭曲的纹路,正从那伤口深处向上蔓延,已经越过了手腕,朝着手肘方向延伸,所过之处的血管微微凸起,呈现出不祥的青黑色。
而最外层,是聂九罗皮肤上那些固有的、淡金色的裂纹,此刻正与这新生的、腐败的伤痕交织在一起,金光与黑气隐隐对抗,形成一种触目惊心、又诡异莫名的图案。
这不仅仅是外伤,更是多种能量侵蚀、毒素入侵和自身力量反噬混合在一起的、近乎绝症的溃烂。
沈寻的手微微颤抖,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学着炎拓之前的样子,将银阑给的淡绿色药粉,仔细地、均匀地撒在伤口最严重的区域,尤其是那个溃烂的孔洞和蔓延的紫黑色纹路上。
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再次发出“嗤嗤”的轻响,冒起带着强烈腐蚀性和腥甜气味的青烟。聂九罗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压抑地发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闷哼,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死死抠住了身旁湿滑的岩石,指节因为剧痛而瞬间发白,手背上淡金色的裂纹也骤然亮了一下。
沈寻的动作顿了一下,心脏像是被那只紧抠岩石的手狠狠攥住。她咬了咬牙,加快速度,用干净的布条蘸着从水壶里倒出的、相对干净的清水,小心地清洗伤口周围的血污和脓液,然后迅速用新的、干燥的布条,一层层、尽可能轻柔但牢固地将整个右前臂重新包扎起来。
整个过程,聂九罗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身体因为持续的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额头上冷汗涔涔,混合着雾气凝结的水珠,不断滑落。她紧闭着眼睛,长睫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嘴唇已经被自己咬得渗出血丝。
沈寻包扎完毕,轻轻舒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也已被冷汗浸湿。她看着聂九罗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脸,心中那点因为对方冷漠言语而产生的怨怼,早已被更深的怜惜和担忧取代。
她从行囊里拿出最后一点干粮——一块硬邦邦的、掺了杂粮的烙饼,掰下一小块,递到聂九罗嘴边。“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聂九罗缓缓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涣散,目光落在沈寻递到唇边的饼块上,又缓缓移到沈寻脸上。两人距离很近,雾气在她们之间缓缓流动。
这一次,聂九罗没有拒绝。她微微张口,就着沈寻的手,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咀嚼着那块干硬的饼。她的吞咽很困难,每一下都像是用尽了力气,眉头始终紧锁。
沈寻耐心地喂她,同时自己也慢慢吃着剩下的饼。两人之间,只有咀嚼的细微声响和雾气流动的沙沙声。一种奇异的、近乎默契的平静,在这浓雾笼罩的险恶山崖边弥漫开来,暂时驱散了之前的冰冷和隔阂。
炎拓和老狗在不远处警戒着,也抓紧时间休息、进食。沈珂依旧在昏睡,被老狗用油布尽量遮盖着,避免被雾气过度侵蚀。
吃完东西,聂九罗似乎恢复了一丝力气,她靠坐在岩石上,目光投向下方翻滚的浓雾和隐约可闻的江流声。“必须……尽快找到下去的路,靠近江边。缚龙涧……传说与水有关,‘白龙翻腾处’,很可能指的就是某段特殊的江流或瀑布。”她的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注,“而且,江边或许能找到山民或渔夫的踪迹,获取信息。”
“这雾太大了,根本看不清下面的情况。”老狗忧心忡忡地看着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贸然下去,太危险。”
“等。”聂九罗闭了闭眼,“等午后,山风可能会吹散一部分雾气。或者……等雾自己流动变化,露出缝隙。”她顿了顿,“在这之前,我们需要保存体力,保持警惕。这里……并不安全。”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浓雾深处,极远的地方,隐约传来一声悠长而苍凉的、仿佛某种大型野兽的嚎叫,声音穿透厚厚的雾障,变得模糊而诡异,听得人汗毛倒竖。
众人立刻紧张起来。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雾气似乎永恒不变,又仿佛在无声地酝酿着什么。潮湿阴冷的气息渗透进骨髓,聂九罗的体温似乎更低了些,身体不自觉地微微蜷缩,脸上那些淡金色的裂纹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流光。
沈寻坐在她身边不远处,默默守护着。她看着聂九罗强撑精神、却难掩极度疲惫和痛苦的侧脸,心中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坚定。
她要保护她。
不仅仅是因为聂九罗救过她,不仅仅是因为歉疚或同情。
而是因为,她就是想要保护她。想看她平安,想看她不再独自承受痛苦,想看她……或许有一天,能卸下那冰冷沉重的盔甲,露出真实的、或许会微笑的模样。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更久。浓雾似乎真的开始缓缓流动、变幻。远处传来隐约的、仿佛无数细碎铃铛撞击的清脆声响,又像是风吹过特定形状岩隙产生的空鸣。
聂九罗猛地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眸在雾气中亮得惊人。“听。”
众人凝神细听。
那清脆空灵的声响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伴随着雾气流动的加速。渐渐地,前方的浓雾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搅动,开始旋转、变薄。一片相对清晰的区域,在她们左下方约百丈处,缓缓显现出来。
那是一片紧贴着陡峭山壁的、狭窄的碎石河滩,墨绿色的、湍急浑浊的江水就在河滩边缘咆哮奔腾。而在河滩靠山壁的一侧,赫然立着几间低矮简陋、几乎与山岩融为一体的木石小屋!小屋看起来已经废弃多年,屋顶塌陷大半,墙壁被藤蔓和苔藓覆盖,但在这个荒无人烟、雾气封锁的险恶江边,却无疑是一个天赐的、可以暂时栖身的据点!
更重要的是,在河滩靠近江水的一块巨大礁石上,似乎刻着一些模糊的、难以辨认的图案或文字。
“就是那里!”聂九罗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沈寻立刻上前扶住她。这一次,聂九罗的身体只是僵硬了一瞬,却没有再推开。
“路……怎么下去?”炎拓观察着陡峭的、几乎垂直的岩壁和下方遥远的河滩,眉头紧锁。
聂九罗的目光在山壁上逡巡,最终定格在几丛从岩缝中顽强生长出来的、粗壮虬结的古藤上。“顺着这些藤蔓……滑下去。藤蔓很老,应该够结实。我先下,确认安全和落脚点。”
“不行!”沈寻和炎拓几乎同时开口。
沈寻紧紧抓着聂九罗的手臂(避开伤口):“你这样子怎么先下?太危险了!”
聂九罗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这是最快的办法。我的感知比你们强,能提前发现危险。而且,”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如果藤蔓撑不住,我掉下去,至少不会连累你们所有人。”
她说得如此冷静,仿佛在讨论别人的生死。
沈寻的心却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疼得她瞬间红了眼眶。“你胡说什么!”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许你这么说!要去一起去!要掉下去……也一起!”
聂九罗怔住了,看着沈寻眼中汹涌的泪水和毫不掩饰的恐惧与坚决,心脏某处坚固的冰壳,仿佛被这滚烫的泪水烫出了更大的裂缝。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移开视线,声音低不可闻:“……随你。”
最终,炎拓提出折中方案:由他先下,用刀试探藤蔓和岩壁的稳固程度,并固定安全绳。聂九罗第二个下,沈寻随后,老狗带着沈珂最后。
计划敲定,众人立刻行动。
当聂九罗抓住粗糙湿滑的古藤,将身体悬于云雾缭绕的百丈绝壁之上时,下方奔腾的江声和凛冽的山风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晃了晃。她深吸一口气,将体内残存的力量凝聚在四肢,开始缓慢而稳定地向下滑降。
沈寻跟在她上方不远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身影,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看到聂九罗因为牵动伤口而身体微僵,或者脚下踩到松动的岩石,她的呼吸就随之一窒。
浓雾在她们身边流淌,时而将下方的小屋和江滩完全遮蔽,时而又吝啬地露出一角。那清脆的空灵声响依旧隐约可闻,仿佛在指引,又仿佛在嘲弄。
下行过程异常艰难,但好在有惊无险。当聂九罗的双脚终于踏上河滩潮湿坚实的碎石时,她几乎虚脱,扶着岩壁才勉强站稳。
沈寻紧随其后落地,立刻冲到她身边扶住她。
两人站在废弃的江边小屋前,头顶是压城的浓雾和陡峭绝壁,脚下是咆哮的墨绿江水,身后是未知的、可能潜藏任何危险的岷山深处。
但至少,她们暂时有了一个可以喘息的角落。
聂九罗的目光,越过沈寻担忧的脸,落向那块刻着模糊图案的巨大礁石,落向更远处雾气弥漫的、传说中锁着地浊之龙的群山深处。
缚龙涧,就在前方。
而她(聂九罗)体内那濒临彻底崩解的“锁”和狂暴的力量,也如同这脚下奔腾的江水,咆哮着,催促着,走向最终的审判,或者……解脱。
沈寻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片苍茫的雾与山。
但她握紧了聂九罗微凉的手,心中无声立誓:
无论前方是龙潭虎穴,还是必死之局。
这一次,她绝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