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何小萍后,刘峰心中的温情尚未散去,警惕的弦却已重新绷紧。他回到招待所,并没有立刻休息,而是仔细复盘着这两天的情况。赵晓波那边对他“暂缓订货”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要平静,甚至可说是沉寂。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刘峰觉得更加不安。
果然,第二天上午,刘峰正在招待所附近的早餐摊吃肠粉时,一个穿着整洁、神色精干的年轻男子走到了他桌前。男子不像市井之徒,动作拘谨中带着一丝训练有素的利落。
“请问,是北京的刘峰先生吗?”男子语气客气,但眼神带着审视。
刘峰放下筷子,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我是。你是?”
“我们老板想请刘先生过去坐坐,聊一聊。”男子没有自报家门,只是递过来一个信封,“这是请柬,地点和时间都在上面。老板说,务必请刘先生赏光。”
刘峰接过信封,没有立刻打开。他心中念头飞转:老板?是赵晓波?还是……那个神秘的罗老板?终于要浮出水面了吗?
“你们老板是?”刘峰试探着问。
男子微微一笑,笑容里没什么温度:“刘先生去了自然知道。老板还让我带句话,说……他对刘先生这样的年轻才俊很是欣赏,之前可能有些误会,希望当面澄清。”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问下去也是徒劳。刘峰掂量着手里的信封,厚度适中,里面的卡片应该质地不错。对方摆出了正式的姿态,是鸿门宴,还是转机?
“好,我知道了。”刘峰将信封收进口袋,“我会准时赴约。”
“恭候大驾。”男子点了点头,转身利落地离开了,消失在清晨的人流中。
刘峰慢慢吃完剩下的肠粉,味道却如同嚼蜡。回到房间,他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素雅的信笺,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苍劲有力的字:
刘峰先生台鉴:
久闻大名,缘悭一面。今特备薄茗,于今日下午三时,在沙面岛白天鹅宾馆茶座恭候,盼能一叙,以解前嫌。
罗文璋 谨启
罗文璋!果然是罗老板!他终于亲自出面了!地点选在沙面岛,那是旧时的租界,环境幽静,外国人和高档场所云集。白天鹅宾馆更是当时广州最高档的酒店之一。选择这样的地方,既显示了对方的实力和格调,也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姿态——一个公开、高档的场所,意味着至少在明面上,对方不打算用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
“以解前嫌”?刘峰咀嚼着这四个字。是指赵晓波在商业合作上的“不坦诚”,还是指……自己夜探仓库的事已经被发现了?后者让他后背升起一股寒意。如果对方连这个都知道,那他们的能量和警觉性就太可怕了。
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选择。对方显然已经注意到了他,并且可能掌握了他的一些行动。不去,等于直接示弱,也可能激化矛盾。去,则是深入虎穴,吉凶难料。
但刘峰几乎没有犹豫。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直面核心人物、弄清真相的机会。他向来不缺乏勇气,更何况现在退路已断。他需要知道,这个罗文璋,到底是敌是友,或者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下午两点半,刘峰换上了一身相对整洁的衣服,仔细检查了随身物品,将那把军用小刀藏在顺手的地方。他提前出发,先是坐公共汽车,然后在沙面岛附近下车,步行过桥。他刻意绕了点路,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确认没有可疑的盯梢,才走向白天鹅宾馆。
宾馆气派非凡,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安静的环境,与西湖路市场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在服务生的指引下,他来到茶座。时间刚好三点整。
茶座里人不多,环境优雅。靠窗的一个位置上,坐着一位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金丝边眼镜、年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神态安详,正慢条斯理地烫洗着茶杯,动作娴熟,透着一种旧式文人的儒雅气度。他身边站着那个早上给刘峰送信的年轻男子,垂手而立,神情恭敬。
看到刘峰进来,中年男子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刘峰身上,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微微颔首。
刘峰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就是罗文璋?和他想象中黑道大佬或特务头子的形象相去甚远,更像是一位学者或者退休的干部。
刘峰稳步走过去。罗文璋放下茶壶,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声音平和:“刘峰先生?请坐。鄙人罗文璋,冒昧相邀,还请见谅。”
“罗老板客气了。”刘峰在对面坐下,目光平静地与罗文璋对视。茶香袅袅,气氛看似和谐,但暗中的较量,从这第一眼就已经开始。刘峰知道,真正的交锋,现在才拉开序幕。而罗文璋接下来的话,将决定很多事情的方向。
茶香袅袅,精致的瓷杯里,汤色清亮。罗文璋做了个“请用茶”的手势,神态从容,仿佛只是招待一位寻常的晚辈。但刘峰从他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到了审视与洞悉。
“刘先生少年英才,独自南下闯荡,这份胆识,让罗某想起一些故人。”罗文璋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说起来,先父早年也曾追随过杜聿明将军,戎马半生。后来……时局变迁,我们一家到了香港。所以,我对军人,一向是敬佩的。”
他轻描淡写地提及家世,既拉近了距离,又含蓄地展示了自己的背景和底蕴。杜聿明这个名字,在1982年的中国,有着特殊的历史重量。这番话,是在暗示他并非毫无根基的浮萍,其势力盘根错节,甚至可能牵涉两岸。
刘峰心中凛然,知道对方是在亮肌肉。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茶味醇厚,但他此刻无心品味。他放下茶杯,目光直视罗文璋,决定不再绕圈子。对方既然已经点明了他的行动,再虚与委蛇就是怯懦。
“罗老板过奖。”刘峰语气平静,却带着锋芒,“既然是敞开了谈,那我也就直说了。我对罗老板的生意,很感兴趣,尤其是……仓库里的那些‘硬家伙’。”他刻意用了从工人那里听来的词,目光锐利地看向罗文璋。
罗文璋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又给自己斟了杯茶,动作依旧优雅。“哦?刘先生说的是那些玩具?”他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玩味,“我记得,大陆现在,应该还没有全面禁枪吧?民间持有,甚至一些特定流通,只要不涉及弹药,不危害治安,似乎……也算不上什么滔天大罪。”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一件古董:“我这些,不过是些空壳子,给一些有特殊收藏癖好的朋友,或者……某些需要一点‘体面’来巩固地位的人,提供些小小的便利罢了。彰显身份,或者,吓唬吓唬人,仅此而已。和气生财,刘先生觉得呢?”
他将非法军火生意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甚至带点黑色幽默,这种态度反而让刘峰更加警惕。这说明罗文璋要么是极度自信,要么就是根本不在乎现行的法律框架。
刘峰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异常肯定:“罗老板,您这门生意,现在或许还能做得。但恕我直言,做不了太长时间。”
“哦?”罗文璋终于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情,“刘先生有何高见?”
“用不了多久,”刘峰一字一顿,目光灼灼,“国家就会对枪支,乃至一切危害公共安全的物品,进行前所未有的严格规定和清理。这是大势所趋。您现在的‘便利’,到那时,就会变成催命符。”
他停顿了一下,看到罗文璋眼神中细微的变化,继续抛出诱饵:“罗老板渠道通天,本事过人。如果相信我刘峰的话,与其守着这门眼看就要走到头的生意,不如……早做打算,把资源和精力,转向更光明正大、也更长久的行当。比如,您现在的音像生意,就很有潜力。”
茶座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罗文璋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似乎在权衡刘峰这番话的真实性与分量。这个年轻人,不仅胆大,眼光更是毒辣得可怕。他这番话,是危言耸听,还是真有内部消息?他劝自己转行,是真心建议,还是另有所图?
罗文璋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刘先生年纪轻轻,见识却不凡。这番话,罗某记下了。不过,生意上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还需从长计议。今天请刘先生来,主要是想认识一下,交个朋友。至于合作嘛……来日方长。”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但态度已然松动。他没有否认刘峰的判断,也没有坚持自己的生意,而是留下了“从长计议”和“来日方长”的活话。
这场交锋,看似平静,实则凶险。刘峰亮出了自己的洞察力和预言,罗文璋则展示了深不可测的背景和谨慎。谁也没有完全相信谁,但一条潜在的沟通渠道,似乎就此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