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西关,一条不起眼的巷子深处,藏着一家老式茶楼。门脸古旧,招牌上的漆字已有些斑驳,但进得门来,穿过喧闹的散座大厅,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到二楼,却是另一番天地。雅间清静,窗外可见老榕树的浓荫,室内紫砂壶里泡着上好的单丛,茶香袅袅,隔绝了市井的喧嚣。
罗文璋坐在主位,慢条斯理地烫洗着茶杯,动作优雅从容。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香云纱短褂,更添几分岭南士绅的闲适气度,与昨日在码头时那份隐隐的锋锐判若两人。阿强垂手侍立在他身后,眼神警惕。
不多时,茶楼老板亲自引着两位客人进来。一位是年约六旬、头发花白的老者,穿着朴素的中山装,戴着一副老花镜,面容清癯,眼神却温润有神,透着一股历经风雨后的平和与洞察。另一位则是一位五十岁上下、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人,穿着考究的丝质衬衫,手腕上戴着一串油光水滑的沉香木手串,未语先笑,显得八面玲珑。
“罗老板,久等了,久等了!”微胖中年人拱手笑道,声音洪亮。
“吴老,陈会长,两位大驾光临,蓬荜生辉。”罗文璋起身相迎,笑容和煦,礼数周到。来的正是他约见的两位关键人物——退休的统战部老干部吴老,以及与港粤两地政商两界都有深厚交情的潮汕商会陈会长。
三人寒暄落座,茶楼老板悄无声息地退下,掩好了门。雅间里只剩下茶壶咕嘟的轻响。
罗文璋亲自为二人斟茶,并不急于切入正题,而是先从时局聊起,谈及国家改革开放的大势,谈及“四化建设”的迫切,语气中充满了家国情怀。“吴老,您是老革命,见证了多少风风雨雨。如今国家百业待兴,尤其是科技实业,更是重中之重。我们这些海外游子,总想着能为国家建设尽一点绵薄之力。”
吴老缓缓点头,抿了一口茶,声音平和:“文璋有心了。国家现在确实需要各方面的人才和资金,特别是能带来先进技术、解决实际问题的实业投资。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陈会长也接口道:“是啊,罗老板一向眼光独到。现在搞实业,尤其是高科技的实业,虽然前期投入大,周期长,但意义深远,不仅能创造税收,更能解决就业,培养人才,是真正的长远之计。”他说话圆滑,既捧了罗文璋,也契合了政策导向。
罗文璋见气氛融洽,这才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无奈,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瞒二位,我最近就在东莞投了一个小项目,想引进一些不算先进、但国内急需的半导体生产线,生产些民用电器的小元件,也算是响应号召,为地方解决点就业。没想到啊……”他摇了摇头,“项目刚起步,设备才到港,就被一些不懂事的年轻人,用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给绊了一下,说什么‘疑似战略物资’,要扣下审查。唉,真是耽误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半导体”、“解决就业”、“不懂事的年轻人”、“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这些关键词,却清晰地传递了信息。
吴老放下茶杯,花镜后的目光闪过一丝了然,他缓缓道:“现在有些部门,办事机械,或者……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也是有的。不过,只要是正当经营,手续齐全,符合国家政策,终究是能说清楚的。”他没有直接承诺什么,但态度已然明朗。
陈会长则是哈哈一笑,拍着胸脯:“我当是什么大事!罗老板放心,广州港这边,我还有些朋友。既然是误会,我去帮你问问情况,看看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尽快疏通一下。总不能因为些莫须有的名目,耽误了正经的建设项目和工人饭碗嘛!”
“那就多谢陈会长,有劳吴老费心了。”罗文璋举杯示意,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并没有直接要求对方去施压或违规操作,而是站在政策和道义的制高点,让对方主动提出“帮忙问问”,这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话题随即转向了更轻松的岭南风物和商会趣闻。茶过三巡,陈会长似乎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罗老板,说起这个‘永盛电子’的马永盛……我好像有点印象。听说他早年也是在香港混码头起家的,好像……还跟过罗老板您一段时间?”
罗文璋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冷意,但面上依旧平静:“都是些陈年旧事了。马永盛这个人,有点小聪明,但格局太小,心思不正。当年因为一些生意上的分配,觉得我亏待了他,就自立门户去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改不了在背后搞小动作的习惯。”他语气平淡,却坐实了马永盛因私怨报复的动机。
吴老轻轻“哼”了一声,似乎对这等行径颇为不齿。
陈会长压低声音,凑近些说道:“罗老板,不瞒您说,马永盛这人不足为虑,但他最近……好像搭上了几条北边来的线,几个背景有点复杂的北方人,经常出入他的厂子。我担心,他这次跳出来,未必只是简单的公报私仇,说不定……是被人当枪使了。”
“北边来的线?背景复杂?”罗文璋眼神微凝,与阿强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这信息超出了他的预期。他沉吟片刻,对陈会长道:“多谢陈会长提醒。我会留意的。”
又坐了一会儿,吴老和陈会长便起身告辞,罗文璋亲自送到楼梯口。返回雅间后,阿强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老板,为了码头这点事,动用吴老和陈会长这层关系,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在他看来,或许有更直接、成本更低的方式可以解决。
罗文璋重新坐回位置,慢悠悠地给自己斟了一杯新茶,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变得深邃而锐利:“阿强,你看错了。这不仅仅是为了那几台被扣的设备。”
他呷了一口茶,缓缓道:“我这次回来,不是小打小闹,是要做正经的长久生意。半导体这件事,牵扯的方方面面很多,眼红的人、使绊子的人绝不会只有马永盛一个。如果这次我们忍气吞声,或者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悄悄解决了,以后谁都敢来踩我们一脚。”
他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请吴老和陈会长出面,就是要借他们的口,把话放出去。我罗文璋要做的是符合国家政策、利国利民的实业,谁想用下三滥的手段挡我的路,就得先掂量掂量后果。这次,我不仅要顺利拿回设备,更要立下这个规矩,敲山震虎。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我走的虽然是阳关道,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撒野的。”
阿强恍然大悟,心悦诚服地低下头:“老板深谋远虑,是我眼光浅了。”
罗文璋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巷子里熙攘的人流,目光悠远。陈会长那句“北边来的线”,马永盛不足惧,但如果背后真有苏翰辰残余势力或者其他敌对力量的影子,那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尽快让刘峰那边知道这个新的变数。
“走吧,”罗文璋转身,“回东莞。刘峰那边,应该也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