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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一场规模不大但规格不低的招商引资洽谈会,在羊城宾馆的会议厅里举行。会场内灯火通明,悬挂着“欢迎投资,共谋发展”的横幅,来自不同地区和国家的企业代表们在自己的展位前,热情地向来往的与会者介绍着项目,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印刷品和不同香水混合的气味,交谈声此起彼伏。

刘峰和陈宝山穿着略显正式但难掩风尘仆仆的衬衫,穿行在人群之中。他们此行的目的明确,希望接触一些潜在的电子元器件和精密仪器供应商,为峰华半导体下一步的量产做准备。陈宝山手里拿着收集来的厚厚一叠产品目录,不时与感兴趣的供应商交换名片,刘峰则更关注技术参数和合作模式的细节,目光锐利地扫过一个个展台。

正当他们在一个展示高精度电容的台湾厂商展位前驻足交流时,陈宝山不经意地一抬头,目光扫过会场相对中心的一个位置,身体猛地一僵。他用力扯了扯刘峰的衣袖,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峰子!你看那边!”

刘峰顺着陈宝山示意的方向望去,眉头瞬间蹙紧。只见那个位置显眼地悬挂着“Silicon Light Inc.”的英文标识和中文“硅光公司”的牌子,展台设计现代而气派,几个西装革履、其中不乏金发碧眼的外籍人员,正被一群地方官员和本地商人模样的人簇拥着,谈笑风生。而被众人围在中心、神态自信甚至略带傲慢的,是一位约莫四十岁上下、戴着金丝眼镜、梳着一丝不苟背头的美籍华人高管。

“硅光……他们竟然直接来了?”陈宝山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愤怒,“马永盛刚消停,正主就亲自下场了?”

刘峰的心也沉了一下。罗文璋之前的警告言犹在耳,没想到对方的动作如此之快,而且如此高调,直接出现在这种官方性质的洽谈会上,意图不言自明——凭借其美资背景和“先进技术”的光环,抢占市场高地,甚至可能直接挤压像峰华这样本土初创企业的生存空间。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他们本想绕开这个是非之地,然而,就在他们准备转身走向另一个展台时,那个被簇拥着的硅光公司代表,似乎注意到了这两个与周围略显格格不入、气质更似实干者而非纯粹商人的面孔,尤其是刘峰身上那种独特的技术人员气质。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隔着几步远,用流利但刻意带着某种优越感的英语扬声道:

“哦?如果我没猜错,这两位就是‘峰华半导体’的朋友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一小圈人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刘峰和陈宝山。陈宝山虽然英语不算精通,但“峰华半导体”的发音和对方语气中的轻蔑还是能感受到的,他脸色一沉,下意识地想上前理论,却被刘峰一个冷静的眼神制止了。

那位代表,自称david wang,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刘峰身上,继续用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我听说了你们公司。在用日本的二手设备?很有……嗯,创业精神。”他拖长了语调,仿佛在斟酌一个不那么伤人的词,“不过,朋友们,现在已经是八十年代了,科技发展日新月异,可不会等人。我们硅光公司带来的,是世界上最前沿的技术和行业标准。我们来到这里,是真心实意地想帮助中国快速实现现代化的进程。”

这番话,看似客气,实则充满了技术优越感和一种施舍般的姿态,将峰华定位在落后、需要被“帮助”的位置上。

周围几个原本围着david wang的商人露出附和的笑容,看向刘峰二人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审视甚至怜悯。

陈宝山气得脸色发红,拳头握紧。刘峰却面色平静如水,他轻轻拍了拍陈宝山的胳膊示意他冷静,然后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迎上david wang带着挑衅的眼神。

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用清晰、流利且带着技术工作者特有冷静的英语,语速平稳地回应道:

“王先生,感谢您的好意。”刘峰的开场礼貌而克制,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坚定,“然而,我认为,真正的技术进步,并不仅仅是简单地引进最昂贵、最先进的解决方案。它更在于深刻理解本地的实际需求,在于构建一个健康、可持续的产业生态体系。而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在于培育属于我们自己的、扎实的研发能力。”

他直视着david wang微微变化的脸色,一字一句地说道:“单纯的依赖和引进,并不是真正的现代化。那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殖民罢了。我们峰华半导体,更愿意依靠自己的双脚走路,哪怕一开始的步子迈得很小,很慢,但每一步,都是我们自己的。”

刘峰这番话,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周围一小圈人中激起了涟漪。他没有纠缠于设备新旧的口舌之争,而是直接上升到“技术主权”和“发展路径”的层面,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盲目依赖外部技术的潜在风险。其见解的深度和语言的精准,完全出乎david wang的意料。

david wang脸上那抹轻蔑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转而露出明显的错愕和重新审视的神情。他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年轻不少、却气度沉稳、言辞犀利的对手,似乎第一次真正将“峰华半导体”这个名字和眼前这个具体的人联系起来。

他收敛了之前的随意,语气变得正式,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很有意思的观点。没想到刘先生的英语如此流利,见解也……颇为独特。你的这份雄心,我记下了。”他话中带着暗示,“不过,市场终究是无情的裁判。最终的结果,我们拭目以待。”

刘峰微微颔首,神情依旧不卑不亢:“确实,市场会给出答案。也祝您在中国的业务顺利,王先生。”

说完,刘峰不再多言,对陈宝山使了个眼色,两人转身,从容地离开了硅光的展台区域,将david wang若有所思的目光和周围人群的低语抛在身后。

走出几步,陈宝山才长舒一口气,压低声音兴奋地说:“峰子!你刚才那番话太提气了!你看那个姓王的,脸都绿了!”

刘峰却没有太多喜色,只是淡淡道:“宝山哥,口舌之争没什么意义。他记住了我们,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意味着,从今天起,我们真正被放到了明面上,成了他们需要正视的对手。未来的路,更难了。”

陈宝山闻言,脸上的兴奋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坚定的神色:“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一步一个脚印,干出个样子给他们看!”

从广州那个觥筹交错却又暗流汹涌的洽谈会回到东莞,刘峰的心头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厂区的喧嚣和忙碌依旧,工人们看到他,依旧热情地打着招呼,汇报着工作进展,但刘峰只是勉强点头回应,脚步匆匆地回到了自己那间简陋的宿舍。

夜幕彻底降临,将白日的喧嚣隔绝在外。宿舍里没有开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一片惨白的光斑。刘峰没有开灯,他疲惫地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前,双手用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眼前不断闪现出洽谈会上那一幕——david wang那带着优越感的笑容,周围人群谄媚的目光,以及那句刺耳的“技术不等人”。

他闭上眼,罗文璋的话语也在耳边回响:“这脏活,我来做…你只需要保证…走在阳光底下…造出‘芯’来。” 罗文璋用他的方式,清除了马永盛这个疯狂的障碍,扫清了近处的荆棘。然而,刘峰此刻清晰地意识到,真正的战争,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马永盛是明枪,而“硅光”代表的,是更为庞大、更难以撼动的暗箭,是资本、技术标准和市场生态的全面碾压。

“硅光来了……”刘峰在心中默念,一股寒意夹杂着强烈的紧迫感席卷全身,“他们带来的,绝不仅仅是几台先进的机器或是一纸技术授权。他们带来的是一种游戏规则,一种让你不得不依附、不得不跟随的‘标准’和‘生态’。如果我们退缩,或者满足于在别人淘汰的技术缝隙里捡拾残羹冷炙,做些低端的模仿和代工,那么……”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地投向窗外那轮皎洁的月亮,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那么,我们苦苦挣扎、罗先生甚至不惜……所换来的这个喘息之机,将毫无意义。民族的半导体工业,将永远被锁在产业链的最低端,甚至可能彻底失去自主发展的可能性和土壤。”

一股不甘和更强烈的决心,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涌动。压力没有将他压垮,反而将他骨子里那种不服输、不信邪的韧劲彻底激发了出来。

他“啪”的一声打开了桌上的台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月光的清冷。他铺开几张崭新的稿纸,拿起钢笔,深吸一口气,在稿纸的最上方,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一行字:

峰华半导体技术攻坚与市场差异化战略初步构想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这不仅仅是一个标题,更是一个宣言,一次战略的转向。

“不能这样下去了,”刘峰低声自语,眼神专注而坚定,“不能只满足于对日本淘汰设备的修修补补,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吃土了。必须调整策略!集中我们有限的力量,形成拳头!”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结合着这段时间对市场的观察和技术团队的分析。“‘硅光’这样的巨头,目光肯定盯着利润最丰厚、技术最前沿的高端市场,比如计算机的cpU、存储器。他们看不上,也暂时不会全力投入的,是那些看似不起眼、但市场需求巨大、而且对成本极其敏感的消费电子领域……”

他的目光亮了起来,笔尖在纸上快速点划:“对!就是这些细分领域!比如……收音机里的专用集成电路!现在一台收音机里塞满了分立元件,体积大、功耗高、可靠性差。如果我们能设计出一款高度集成的、针对收音机优化过的专用芯片,不仅能大幅降低成本、缩小体积,还能提高性能!这是巨大的市场!”

他又想到另一个方向:“还有电话机!自动拨号功能现在靠机械结构,复杂易坏。如果能用一块廉价的芯片实现数字存储和自动拨号……”

思路一旦打开,便如泉涌般涌现。刘峰伏案疾书,不再仅仅局限于生产流程的优化,而是开始勾勒一个以自主设计、瞄准特定应用、实现差异化竞争为核心的新蓝图。他深知,这条路更难,需要投入更多的研发力量,冒更大的风险,但这是摆脱单纯代工和低水平竞争的唯一途径,是真正走向“造芯”之路的关键一步。

“必须有自己的东西!”刘峰重重地写下这句话,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哪怕一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专用芯片,但只要是我们自己设计、自己掌握核心的,那就是真正的突破!就有了和‘硅光’们对话的底气和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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