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骤雨初歇。东莞的天空被洗过,呈现出一种澄澈的灰蓝色,西边天际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橘红。空气湿润而清凉,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峰华半导体厂区外的僻静小路上,芭蕉叶宽大的叶片上挂满水珠,偶尔滴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连续多日的高强度工作——应对“硅光”的挤压、洽谈雪片般飞来的订单、平衡内部生产与质量管控的压力——让刘峰感到身心俱疲。他将日常的琐碎事务暂时交给陈宝山处理,独自一人走出厂区,沿着这条泥泞的小路慢慢散步,想让潮湿清凉的空气清醒一下近乎麻木的大脑,也梳理一下纷繁的思绪。程家阳那份诱人却复杂的合作提议,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需要冷静权衡。
就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时,一辆黑色的轿车,车型低调但线条流畅,无声地滑到他身边停下。轮胎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刘峰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侧头望去。后排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了罗文璋那张熟悉的脸。比起往日宴席上的从容矜持,此刻的他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深邃从容,仿佛能洞悉一切。
“刘生,”罗文璋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自然的熟稔,“有空陪我走走吗?”他的邀请很随意,不像是有预谋的正式会谈。
刘峰有些意外,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遇到罗文璋。但他很快点头,应道:“罗先生,当然。”他没有多问,拉开车门,坐进了后排。罗文璋对前座的司机兼保镖阿坚微微颔首,阿坚会意,将车缓缓停靠在路边更不显眼的位置,然后下车,保持着一段恭敬的距离跟随。
两人并肩走在湿漉漉的小路上,雨水洗刷过的草木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缝隙,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脚步踩在湿润泥土上的细微声响。
走了一段,远离了厂区的喧嚣,罗文璋望着远处在暮色中轮廓显得有些朦胧的峰华厂房屋顶,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这雨后的暮色,带着一种罕见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沧桑感:
“刘生,”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你听说过…… 吴石 这个人吗?”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刘峰!作为重生者,他太清楚这个名字背后所承载的波澜壮阔、惊心动魄以及那份深沉的悲壮结局。那是埋藏在历史深处,关乎信仰、抉择与牺牲的沉重一页。他心中巨震,但面上极力保持平静,谨慎地回答道:
“听说过一些。吴石将军……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为了心中的理想和信念,不惜付出一切,乃至生命,是条真汉子。”他的评价中肯而克制,带着对历史人物的尊重。
罗文璋停下脚步,转头深深看了刘峰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对刘峰能如此平静道出“是条汉子”的欣赏,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哀伤与无奈。
“是啊……是条汉子,但也……太可惜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能压弯路边的草茎。他的目光投向远方模糊的地平线,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帷幕,看到了父辈颠沛流离的过往。“像他这样的人,那个年代……太多了。出错一步,或者仅仅是时运不济,便万劫不复。”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罕见的、倾诉般的意味:“我的父亲,当年也在台湾,担任过不算小的职务。因为……因为‘吴石案’,风声鹤唳,处境岌岌可危。不得已……九死一生,才辗转逃离,最终侥幸在香港落脚,算是……捡回了一条老命。”
刘峰沉默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听罗文璋亲口谈及如此核心、如此隐秘的家族往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历史重量、时代洪流下的个人渺小,以及那种死里逃生后刻骨铭心的侥幸与疲惫。这解释了罗文璋身上那种超越年龄的深沉、对风险异乎寻常的敏锐,以及似乎对宏大叙事带着一丝疏离感的根源。
罗文璋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满是倦怠,与他平日那个在商场上运筹帷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港商形象判若两人。“有时候想想,这些权力的斗争,台上的,台下的,争来斗去,今天你风光无限,明天可能就身败名裂……真是让人心累。年轻的时候,我也曾意气风发,觉得凭借才智和胆识,天下事无可不为。可现在……呵,”他摇了摇头,“除了攒下的这些看似不少的钱,我好像……也什么都没有了。家族飘零,根都不知道在哪里。”
这番话里透出的虚无感、疲惫感,甚至是一丝迷茫,是罗文璋极少示人的、异常真实和脆弱的一面。刘峰明白,这不是简单的感慨,而是一种经过大风大浪后,对生命和价值的深层困惑,也是一种非同寻常的信任。
刘峰没有用空洞的言语去安慰,而是用一种同样带着历史纵深感的口吻回应道,声音平静却有力:
“罗先生,‘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明十七帝,清十四朝,哪一天不是这样过来的?’”刘峰继续说道“现在是这样,将来……将来的事我也说不好。”
他看向罗文璋,目光清澈而坚定:“眼下,把我们自己的事情做好,把该守护的人守护好,比什么都强。至少,我们努力过,奋斗过,在这个时代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记。”
罗文璋闻言,怔了一下,仔细品味着刘峰的话,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释然和些许惊异的笑容。他用力拍了拍刘峰的肩膀,力道很重:
“刘生,有时候我真怀疑,你这年纪轻轻的皮囊底下,是不是也装着一个看透世情变迁的老灵魂。你说得对,‘纠结过去无益,空想未来徒劳,把握当下才是真。”
他望向峰华厂房的方向,眼神中的疲惫似乎消散了一些,多了一丝温度:“看着你把峰华一步一步做起来,看着你们这群年轻人,在一片荒地上硬生生闯出一条路来,或许……这也是我为自己,为这个时代,积下的一点实实在在的功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