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同志,今天可要让你破费啦!”周晓芸性子最急,笑嘻嘻地开门见山。李丽也抿嘴笑着,眼神里充满期待。何小萍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了拉周晓芸的衣角,小声说:“晓芸!”
刘峰笑了笑,神情温和。他今天换了一件质地更好的浅灰色衬衣,依旧整洁挺括,但没穿外套,显得随和许多。“没事,应该的。难得来一次上海,总要带点东西回去。”他抬手拦下了两辆在路边等客的三轮车,“我们去南京路看看?”
“好呀!就去南京路!”周晓芸和李丽欢呼一声,拉着何小萍兴高采烈地上了前面一辆车。刘峰坐了后面一辆。车夫铃铛一响,车轮转动,沿着梧桐树荫,朝着市中心驶去。
到了南京路,热闹的景象扑面而来。商店橱窗琳琅满目,行人摩肩接踵,比戏剧学院周边繁华许多。姑娘们看得眼花缭乱,尤其是周晓芸和李丽,指着橱窗里的衣服、皮鞋、雪花膏,叽叽喳喳议论不停。
刘峰不急不躁,跟在她们身后。先走进了一家规模不小的百货公司。周晓芸看中了一条淡紫色的确良连衣裙,在身上比划着,眼睛发亮,但偷偷瞄了一眼价签,吐了吐舌头,又默默挂了回去。那标签上写着“二十三元五角”,对一个月生活费只有二三十块的学生来说,确实是天价。
刘峰注意到了,走过去,对售货员说:“同志,麻烦把这件裙子拿下来给她试试。”又对周晓芸说:“喜欢就试试,合身就买了。”
周晓芸又惊又喜,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太贵了刘同志!”
“试试看,”刘峰语气平和,带着不容推拒的善意,“小萍的朋友,就是我的妹妹,第一次见面,一点心意。”
周晓芸在李丽和何小萍的怂恿下,扭捏着进了试衣间。出来时,淡紫色的裙子衬得她青春靓丽,她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喜欢得不行。刘峰没再多问,直接走到柜台,数出钱和布票,利落地付了款。动作熟练自然,仿佛只是买了个馒头。
李丽看得眼热,但不好意思再让刘峰破费,只选了一盒上海产的雅霜和一支变色口红。刘峰同样二话不说付了钱。轮到何小萍,她死活不肯要东西,低着头说:“我什么都不缺,真的。”刘峰知道她的性子,不强求,但在卖布料的柜台,坚持给她扯了一块做衬衫的浅米色棉布,说:“回去让裁缝做件新衬衫,排练穿。”何小萍推辞不过,接过布料,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布面,心里暖融融的。
从百货公司出来,刘峰又带她们去了专门卖外地紧俏商品的“华侨商店”。这里东西更贵,但种类新奇。刘峰买了几包上海大白兔奶糖、几罐麦乳精,又称了些五香豆和梨膏糖,分装成三份,递给她们:“这些带回去,和宿舍同学分着吃。”
三个姑娘手里都提了不少东西,脸上满是兴奋和感激。周晓芸和李丽一口一个“谢谢刘大哥”,叫得亲热。何小萍看着刘峰,眼神里除了欢喜,更多了一丝踏实和骄傲。
临近中午,南京路上人更多了。他们随着人流往前走,准备找地方吃饭。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女人焦急的呼喊:“小宝!小宝!你在哪儿啊?!”
只见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站在路中间,吓得哇哇大哭,周围人流穿梭,险象环生。一个年轻母亲模样的人在不远处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急得满头大汗。
周晓芸和李丽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何小萍心软,想上前又有些犹豫。刘峰眉头一皱,立刻大步流星穿过人群,走到小男孩身边。他没有贸然去抱孩子,而是蹲下身,挡在孩子外侧,防止他被行人撞到,然后用尽量温和的声音问:“小朋友,是不是找不到妈妈了?”
孩子哭得更凶了,话也说不清。刘峰抬头对那位焦急的母亲喊道:“同志,孩子在这里!”
那母亲闻声冲过来,一把抱住孩子,眼泪都下来了,连声道谢:“谢谢您!谢谢您同志!一眨眼人就没了,吓死我了!”
刘峰站起身,摆摆手:“人找到就好,这里人多,带孩子小心点。”他语气沉稳,行动果断,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处理完这突发的小插曲,刘峰回到三个姑娘身边。周晓芸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吓死我了,刚才人那么多。”李丽也附和:“是啊,多亏刘大哥反应快。”
何小萍看着刘峰,眼神里充满了信赖。她觉得,无论遇到什么事,只要有他在,就莫名地安心。
刘峰神色如常,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没事了,走吧,我们去吃饭,我知道前面有家老字号的面馆,味道不错。”
四人走进一家门脸不大、但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国营面馆。店里人声鼎沸,弥漫着骨汤和葱油的香气。跑堂的师傅肩搭毛巾,吆喝着穿梭在桌椅之间。他们好不容易在靠里墙角找到一张空桌坐下。刘峰招呼大家点单,要了四碗招牌的阳春面,又加了一碟咸菜、一碟熏鱼。
面很快上来了,清汤白面,撒着碧绿的葱花,热气腾腾。奔波了一上午,大家都饿了,低头吃了起来。周晓芸吸溜着面条,想起什么,抬头问刘峰:“刘大哥,你常跑北京,北京什么样儿啊?比上海还大吗?有什么特别好吃好玩的?” 她眼里闪着对外面世界的好奇。
李丽也抬起头,嘴里还嚼着面,含糊地说:“对对,听说北京烤鸭可好吃了!还有冰糖葫芦!”
刘峰放下筷子,笑了笑,用纸巾擦了擦嘴:“北京啊,气势不一样。故宫、天安门,特别宏伟,有种历史的厚重感。吃的话,烤鸭确实是一绝,皮脆肉嫩。还有涮羊肉,东来顺的老字号,冬天吃一顿,浑身暖和。豆汁儿焦圈儿,那个味道就比较特别了,得看吃得惯吃不惯。”他描述得简单生动,引得两个姑娘心生向往。
何小萍安静地听着,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她觉得能这样听他说说话,就很好。
然而,周晓芸听着听着,脸上的兴奋劲儿却渐渐淡了下去,她用筷子慢慢搅着碗里的面,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高,但桌上的其他三人都听到了。
“唉,北京好是好……”她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就是有些事,让人心里憋得慌。我爸他们厂里,前段时间搞技术评比,明明他的项目成果最好,可最后升上去的,是另一个没啥真本事、但特别会‘来事儿’的科长。就因为他家有个亲戚在局里当了个小官儿……”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不满和无奈,“好像有时候,本事不如关系硬。”
李丽闻言,紧张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晓芸,小声点……”
刘峰看着周晓芸愤懑又有些沮丧的神情,沉吟片刻,语气平和但认真地说:“晓芸说的这种现象,确实存在。说到底,这是个权力如何被约束的问题。”他声音不高,但在嘈杂的面馆里,显得清晰而沉稳,“如果权力运行缺乏有效的监督和制约,就容易偏离它本该服务的初衷,会放大人的私欲。小到一个单位,大到一个国家,如果权力不能真正被它的来源——也就是人民——所监督和制约,那长远来看,发展的道路必然会遇到瓶颈,甚至走偏。”
周晓芸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仿佛找到了知音,用力点点头:“刘大哥你说到点子上了!就是这么个理儿!而且现在这种情况还挺普遍的。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就说骑自行车闯红灯吧,要是普通人,被抓住了肯定罚款没商量。可要是换个有点身份、在什么机关单位挂个职务的人,可能训两句就放了,甚至可能连训都省了。这种区别对待,看似小事,可积少成多,就是不公平,就是阻碍社会进步的因素。”
李丽听得有些紧张,忍不住插嘴,声音更低了:“晓芸,你的意思是……指……”她没敢把那个词说出来。
周晓芸立刻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多了,连忙摆摆手,语气放缓了些:“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随口举个例子。咱们就是闲聊,说说社会发展过程中可能会遇到的一些阻碍嘛,讨论讨论,不代表真的就存在……”她试图把话题拉回安全的范围。
这时,一直安静吃面的何小萍,轻轻放下了筷子。她的父亲也曾因为类似的事情受过罪,那些不愉快的记忆让她不想深入这个话题。她拿起桌上的醋瓶,给每个人的面碗里轻轻点了一些,然后微笑着说:“面快凉了,快吃吧。刘峰,听说北京豌豆黄也挺有名的,是不是?” 她自然地转换了话题。
刘峰看了何小萍一眼,明白她的用意,从善如流地接话:“是,豌豆黄,艾窝窝,都挺有特色的甜食。下次有机会带你们去尝尝。”气氛又重新变得轻松起来,大家又开始聊起各地的风味小吃,面馆里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这时,系着围裙、满面红光的胖老板从后厨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作业本,朝他正趴在柜台上写作业的十来岁的儿子喊道:“狗剩!课文背熟没有?过来给老子背背!就背毛主席的《清平乐·六盘山》!”
那虎头虎脑的男孩挠挠头,站起来,清了清嗓子,朗声背道:“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男孩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童音,在喧闹的面馆里异常清晰。旁边几桌客人的说笑声不自觉地小了下去,似乎都在听着这熟悉的词句。
刘峰这一桌也安静下来。周晓芸和李丽看着那背诗的孩子,何小萍低头用勺子轻轻搅着面汤。刘峰的目光投向面馆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眼神深邃,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何时缚住苍龙……” 男孩背完最后一句,面馆里短暂的寂静后,又重新被各种嘈杂的声音填满。老板满意地拍了拍儿子的头,转身又去忙活了。
从面馆出来,日头已经偏西。四人手里都提着不少东西,沿着渐渐染上金色余晖的南京路往回走。周晓芸和李丽还沉浸在购物的兴奋和对北京美食的遐想中,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何小萍安静地走在刘峰身边,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浅米色的布料。
走了一段,何小萍侧过头,看着刘峰线条分明的侧脸,轻声问道:“刘峰,后天就要在小礼堂和同学们交流了,你……准备说些什么呀?要不要先准备个稿子?”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似乎有些替他紧张。
刘峰闻言,脚步放缓了些,转头对她温和地笑了笑,夕阳的光线在他眼中映出温暖的光泽。“我不打算做什么正式的演讲,”他声音平和地说,“我想好了,就用回答问题的方式。同学们对半导体、对创业、对南方特区,肯定有很多好奇的地方。让他们问,我来答。这样更直接,也更能说到他们真正想听的东西上去。”他的语气很笃定,显然已经深思熟虑过。
何小萍听了,眼睛微微一亮,点了点头:“这样好,像聊天一样,大家肯定更爱听。”她心里那点担心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信赖。他总是有自己独特的、让人信服的方式。
刘峰抬头看了看天色,西边的云彩已经被染成了橘红色。他提了提手里装满零食和点心的网兜,对大家说:“好了,天色不早了,咱们带的东西也比较多,赶紧回去吧。晓芸、李丽,回去路上小心点。”
“知道啦,谢谢刘大哥!”周晓芸和李丽齐声应道,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他们走到公交站,挤上了开往戏剧学院的公交车。车厢里很拥挤,刘峰尽力护着三个姑娘,帮她们挡开拥挤的人流。何小萍站在他身侧,能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沉稳力量,心里格外踏实。
车子晃晃悠悠地行驶在黄昏的街道上,窗外的街灯渐次亮起。周晓芸和李丽还在兴奋地小声讨论着今天买的东西和听到的见闻。何小萍安静地看着窗外流动的夜景,又偶尔悄悄看一眼身旁的刘峰。他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或许是关于后天的交流,或许是关于厂里的事务,又或许,只是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将周晓芸和李丽安全送到宿舍楼下,又收获了她们一连串的感谢后,刘峰和何小萍并肩走在回招待所的路上。校园里很安静,路灯已经亮了,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今天累了吧?”何小萍轻声问。
“还好,”刘峰笑了笑,“看到你们高兴,就不觉得累。”
何小萍心里一暖,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人就这样静静地走着,偶尔有晚归的学生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从身边掠过。
走到招待所门口,刘峰把何小萍那份点心和布料递给她:“早点休息。”
“嗯,你也是。”何小萍接过东西,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说,“明天见。”
“明天见。”刘峰点点头,目光温和。
看着何小萍转身走进女生宿舍楼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刘峰才往招待所走,回去的路上嘴里似乎在喃喃着什么,只依稀能听到一句“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