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区街道派出所的办公室里,老式挂钟的铜摆晃得人眼晕。墙上“严格执法 热情服务”的锦旗边角微卷,露出底下泛黄的旧报纸。张志刚的办公桌整齐得像尺子量过,文件按类别码放,钢笔插在笔筒里,笔尖还沾着未干的墨迹——他今早刚处理完三起邻里纠纷,笔都没来得及搁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刘峰抱着个蓝布包袱,陈宝山提着个硬壳纸箱,两人站在门口。刘峰先笑了:“张所长,你这所长当得,我都有日子没来串门儿了。”
张志刚抬头,放下钢笔,指了指对面的木椅:“刘老弟,宝山哥,快坐。”他起身给两人倒了杯茉莉花茶,茶盏是粗陶的,边沿磕出个小豁口——这是他媳妇去年赶集买的,说“接地气”。“今儿个怎么得空来?”
陈宝山搓了搓手,眼镜滑到鼻尖:“可不嘛。刘经理今儿个非拉我来——说是要找您,让您帮忙说个媳妇。”
刘峰踹了陈宝山一脚:“胡说。”他把自己带来的蓝布包袱搁在桌上,“是正事儿。昨儿个去星火公司谈联营,让人给撅了。”
“星火?”张志刚挑眉,“吴经理那主儿?”
“可不。”刘峰捏着茶盏,“说咱个体户不靠谱要五千块押金不说,他那小陆姑娘还说话跟刀子似的,说咱没公章、没供货渠道,连个体户都不如。”
陈宝山在旁边补刀:“那丫头片子,我递货单时她眼皮都没抬,跟看废纸似的。”
张志刚喝了口茶,放下杯子:“星火那吴经理,我跟他吃过两次饭。酒桌上称兄道弟,转头就捅刀子——这种人,我见多了。”他从抽屉里摸出张《北京日报》,推到两人面前,“不过我今儿个看报,发现个门路——朝阳区工商局上个月刚批了家‘立新电子技术服务中心’,就在二仙桥那边。”
刘峰凑过去看,指腹蹭过报纸上的黑体字:“立新电子?”
“老板姓张,叫张立新。”张志刚指了指报纸,“部队转业的,以前在大兴安岭当过营长,去年转业到工商局挂职,嫌坐办公室闷,自己折腾起这摊子。”他笑了笑,“赵……张立新昨天还跟我念叨,说新公司缺靠谱的货源——‘夏普’‘东方红’这些正品,市面上难寻,他正托人找呢。”
陈宝山眼睛亮了:“咱仓库里那批广州进的‘夏普’,不是刚到五十台?”
“对。”张志刚点头,“张立新要的,正是这种正品。”他从抽屉里摸出张名片,推到刘峰面前,“这是张立新的电话,我今早刚要的。他说要是货好,能签长期合同——比星火那破地儿强多了。”
刘峰捏着名片,指腹蹭过“立新电子技术服务中心”的烫金字:“张副所长,您的意思是·····.
“谈联营。”张志刚坐直身子,“张立新缺技术型个体户挂靠,你们有货,他有渠道。明儿上午十点,我带你们去他办公室——把进货单、广州百货的发票带上,让他瞧货。”
陈宝山皱了皱眉:“星火那吴经理那边……”
“不用管。”张志刚摆手,“新公司刚起步,不兴那些虚头巴脑的。张立新是部队转业的,实诚,就看货说话。”他又指了指刘峰怀里的蓝布包袱,“你那‘夏普’样品,明儿带过去,他要是摸过货,准得跟你签长期合同。”
刘峰低头看了眼手表:“明儿一早?”
“八点半到二仙桥工商所,张立新说他在办公室等。”张志刚从抽屉里摸出张便签,写了串号码推过去,“这是张立新的电话,今早刚确认的。要是路上有事,提前半小时打给我。”
陈宝山把便签收进裤兜,拍了拍刘峰的肩:“刘经理、明儿咱早点儿去,把货单理齐了。刘老弟,您那‘夏普’样品可得擦干净点儿——张老板眼神儿尖。’
刘峰笑了:“知道。宝山哥,你回头把仓库里的货单再誉一遍,别跟上次似的,墨水晕成一片。”
张志刚低头翻开文件,又补了句:“记着,张立新问‘以前干过啥’,就说‘在南方做过电子分销,有渠道’——别提星火,别提吴经理。”
陈宝山嗤笑一声:“懂,咱不提那倒霉地儿。”
刘峰端起茶盏,跟张志刚碰了碰:“谢了,张副所长。”
“谢啥。”张志刚喝了口茶.“你俩跟我客气啥?我媳妇今儿个还说,刘老弟上次送的茉莉花茶,比她买的香多了。”他指了指桌上的粗陶杯,“明儿谈成了,我让媳妇给你们炖锅羊肉补补——要最肥的羊尾油,涮得纸都透亮!”
陈宝山拍着大腿应和:“得嘞!我这就回去收拾货单,明儿一早就去。”
一转眼第二天刘峰就来到了张立新的公司,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刘峰敲了两下,里面传来一声洪亮的“请进!”
推开门,一间不算宽敞但十分整洁的办公室映入眼帘。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北京市地图,旁边是几张先进工作者的奖状。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位四十出头、身材精干、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没戴领章帽徽)的男人,他眉头紧锁,正对着一份文件勾画,见人进来,立刻抬起头,目光锐利,带着军人特有的审视感,但随即化为一种爽朗的热情。他就是张立新。
“张经理、您好,我是刘峰,这位是陈宝山。是西城区派出所的张志刚副所长介绍我们来的。”刘峰上前一步,自我介绍,语气不卑不亢。
“哦!志刚打过招呼了!快请坐!”张立新立刻站起身,绕过桌子和刘峰、陈宝山用力地握了握手,手掌粗糙有力。他指了指墙边的木头长椅和两个折叠凳,“条件简陋,别介意。
刚起步,一切从简。”
寒暄落座,陈宝山赶紧把带来的那台用蓝布精心包裹的“夏普”GF-777双卡收录机样品放在桌上。张立新也没多客套,直接上手,打开开关,熟练地调试了几个按钮,又掂量了一下重量,仔细查看了后面的铭牌和接口。
“嗯,是正品,广州过来的货?成色不错。”张立新点点头,眼神里流露出满意,“现在市面上这种紧俏货,不好搞。你们有渠道,这就是最大的本钱。’
刘峰见对方是行家,心里踏实了几分,便顺着话头将进货的渠道和目前的库存情况言简意赅地说了说。
张立新听完,没有立刻谈合作,而是身体向后靠了靠,拿起桌上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色大字的搪瓷缸,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口浓茶。他目光投向窗外,远处还能看到一些低矮的平房和正在搭建的脚手架。
“刘经理,”张立新忽然开口,语气变得深沉了一些,“你们经常跑市场,摸行情。依你看,现在咱们北京这大大小小的商场、百货公司,是个什么光景?未来该怎么走?”
刘峰略一沉吟,没有立刻回答。他摸不准对方是想考校他,还是真想听听看法。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陈宝山,老陈微微点头,示意他大胆说。
“张经理,既然您问起,我就说点粗浅的看法,不对的地方您多指教。”刘峰清了清嗓子,“我觉得,现在的商场,大部分还是老样子。柜台高,售货员脸冷,东西就那么几样,爱买不买。但老百姓的需求,尤其是对好东西、新东西的需求,已经起来了,而且势头很猛。就像这收录机,以前是奢侈品,现在年轻人结婚,有点家底的都想弄一台。这说明什么?说明市场变活了,老百姓手里有点活钱了,也想提高点生活品质。”
他顿了顿,见张立新听得很专注,便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觉得以后的商场、商店,不能再是过去那种‘坐商’等客上门了。得主动去找货源,找好货源,得琢磨老百姓到底想要什么。服务态度也得变,不然以后选择多了,人家凭什么非在你这儿买?说到底,以后拼的不仅是东西,还有眼光和服务。”
张立新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响亮,把刘峰和陈宝山都惊了一下。
“说得好!眼光和服务!说到点子上了!”他显得十分兴奋,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刘峰,“刘经理,你不简单,能看到这一层。这说明你不是那种只顾眼前倒买倒卖的‘倒爷’、是真正在琢磨事儿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北京市地图前,用手指敲着地图上的中心区域。
“你看看这里,北京!国家的中心!现在的变化,真是一天一个样!中央推动改革开放,这是浩浩荡荡的大势!谁也挡不住!”他的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和感染力,“旧的、不合时宜的、阻碍发展的东西,必然要被新的、有活力的、符合潮流的东西取代!这就叫“新陈代谢’,这叫‘日新月异’!”
他转回身,眼神热烈:“你说得对,老百姓要提高生活品质,这就是最大的市场!北京是什么地方?未来一定是寸土寸金!汇聚全国乃至全世界资源的地方!现在谁能抓住这个机遇,扎下根,站稳了,未来不敢说一定能成多大的企业家,但平步青云,闯出一番天地,绝对有可能!”
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信心。刘峰听得心潮澎湃,他深深点头:“张经理,您这话我太认同了。真是‘日新月异’。感觉一觉醒来,街上可能就又多了个新招牌,多了个新事物。我们个体户,就是靠着这股浪潮,想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能抓住机遇,把好的商品送到需要的老百姓手里,同时也能实现自个儿的价值,这就是我们想的。”
“对!做实事!实现价值!”张立新重重点头,“咱们不搞虚的!联营合作,基础就是诚信、质量,还有就是你刚才说的——眼光和服务!你们有货源渠道,懂市场;我这边有公司的牌子,有初步的销售网络,还能对接上一些单位采购的需求。我们结合起来,就是强强联合!”
他走回办公桌,拿起那份他刚才勾画的文件:“我初步想了,我们可以先签一个季度试合作协议。你们保证供货质量和稳定,我这边负责市场推广和销售。利润分成,就按志刚说的,公平合理。怎么样,刘经理,敢不敢一起干一番?”
刘峰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向张立新伸出手:“张经理,有您这番话,有这股干事业的劲儿,我刘峰还有什么不敢的?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