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北京起了风,吹得四合院里的老柿子树哗哗作响,几片枯叶打着旋儿砸在刘峰的蓝布褂子上。他刚从张立新的“立新电子”谈完合作回来,怀里揣着新拟的联营合同草案。步子迈得轻快,连巷口卖冰棍的老头儿跟他打招呼都没听见。
院门虚掩着,刘峰推门进去,一眼就看见张志刚站在院子当间,背对着他,深绿色的警服衬得背影格外挺拔,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紧绷。他没像往常那样坐在石凳上喝茶,也没逗弄院里那只总蹭他裤腿的狸花猫,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望着西厢房那扇紧闭的仓库门。
“张哥?”刘峰喊了一声,心里咯噔一下,“您怎么这个点儿过来了?没在所里?”
张志刚闻声转过身,脸上没了平日里的随和,眉头拧着,嘴角也绷得紧。他没接刘峰的话,目光先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又落在他怀里鼓鼓囊囊的文件袋上,沉声问:“刚从张立新那儿回来?”
“啊,是。”刘峰被他这架势弄得有点发懵,
下意识点头,“合同谈得挺顺,草案拿回来了,
正想找您给把把关·…·…
“先不说这个。”张志刚打断他,声音压得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他朝刘峰走近两步,从裤兜里摸出半包揉得皱巴巴的“大前门”,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显得有些晦暗。
“刘峰,”他吐出一口烟,终于抬眼正视他,“中关村经销部那个赵建国,你还有联系吗?”
“赵建国?”刘峰心里那根弦猛地一绷,“没、没有啊。上回从他那儿进了那批cmoS芯片后,就再没打过交道。怎么了张哥?出什么事了?”他想起那个总是慢条斯理盘着钢笔、眼镜片后闪着精光的中年男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脊背。
张志刚把烟蒂狠狠摁在旁边的石桌上,留下个焦黑的印子:“出事了。昨天夜里,市局经侦支队联合工商局突击行动,把他那经销部端了。”
刘峰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板窜上来,脱口而出:“为什么?”
“为什么?”张志刚冷笑一声,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倒卖走私集成电路芯片,数额巨大;涉嫌伪造、倒卖发票:非法经营进口电子产品…罪名多了去了!”他盯着刘峰,目光锐利得像刀子,“搜出来那堆东西里,光‘夏普’计算器的假标签就好几箱!还有香港那边过来的‘水货’芯片,一包一包的,都没拆封!”
刘峰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猛地想起上次去见赵建国时,仓库角落里那些码放整齐、却蒙着厚厚一层灰的纸箱,当时只觉得奇怪,没多想……现在想来,只怕都是见不得光的“黑货”。
“他人呢?”刘峰的声音有点发干。
“抓了。”张志刚言简意赅,“店里那几个伙计也一并带走了。案子市局直接督办,听说牵扯面不小,正在深挖。”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这次是动真格的,上面下了狠心要整顿风气,抓几个典型。赵建国这回,撞枪口上了。”
院子里一时间只剩下风声和老猫不安的叫声。刘峰僵在原地,怀里的合同草案仿佛突然变得滚烫。他想起自己也曾从赵建国那里拿过货,虽然每次都小心翼翼核对单据,但万一…万一哪一批货的来路不清白,被顺藤摸瓜查过来……
张志刚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你也别自己吓自己。目前查到的,主要集中在他最近几个月的大宗交易和走私线上。你跟他那点往来,账目清楚的话,问题应该不大。”他拍了拍刘峰的肩膀,力道很沉,“但这是个警钟!刘峰,以前那种路子.野路子,不能再走了!风险太大!你看看赵建国,以前多风光的一个人,说倒就倒!”
刘峰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只觉得刚才还觉得轻快的步子,此刻像灌了铅一样沉。赵建国的倒台,像一声惊雷,炸响在他刚刚以为踏上坦途的时刻,提醒着他这条生意路上的遍地荆棘。
张志刚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仓库门,低声道:“把你跟赵建国所有的往来账目、合同、票据,全都整理出来,仔仔细细再核对一遍。有什么拿不准的,随时来找我。”说完,他转身大步朝院外走去,深绿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傍晚的饭刚吃到一半,院门外就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那扇老旧的木门拍散。陈宝山正端着碗炸酱面,嘟囔着“谁阿这是”,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外面站着两名穿着整齐警服的陌生面孔,神色严肃,身后还停着一辆边三轮摩托车,车灯在渐暗的天色里划出刺眼的光柱。
“刘峰是住这儿吗?”为首的警察开口,声音公事公办,没什么温度。
陈宝山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碗差点没拿稳:“…是,是住这儿。同志,您找他有事?”
“有点情况需要找他了解。”警察的目光越过陈宝山,扫向院里,“请他跟我们回所里一趟。”
刘峰这时已经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半拉馒头。他一眼就看出这不是张志刚派出所的人,心猛地往下一沉,面上却还算镇定:“我就是刘峰。同志,什么事?”
“关于中关村经销部赵建国的案子,有些往来情况需要跟你核实一下。配合我们走一趟吧。”警察的语气不容置疑,侧身让出了路。
陈宝山急了,想上前拦:“同志,这……这怎
么回事?我们刘经理他·····…
刘峰抬手按住了陈宝山的胳膊,用力捏了一下,示意他别冲动。“没事,宝山哥,”他声音尽量放平,“就是去配合了解情况,很快回来。你把家里照看好。”他特意强调了“家里”两个字,眼神往仓库方向瞟了一眼。
陈宝山会意,咬着牙点了点头,眼睁睁看着刘峰被带上边三轮,摩托车的轰鸣声很快消失在胡同尽头。
派出所的审讯室里,灯光惨白,从头顶直射下来,烤得人脸上发烫。刘峰坐在硬木椅子上,对这灯光和狭小空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对面坐着两位负责问话的警察,年纪稍长的那位打开笔录本,语气倒不算严厉:“刘峰同志,不用紧张。找你来,主要是核实一下你和赵建国之间的几笔交易往来。据我们调查,你曾从他那里购进过一批cmoS芯片?”
“是。”刘峰点头,喉咙有些发干,“就一批,
五十片。时间是今年八月底。’
“有正规进货手续和发票吗?”
“有。”刘峰回答得很快,“广州百货公司的代销发票,还有银行的转账凭证,都在我公司的账本里留着。那批芯片是用于‘东方红’计算器的维修替换件,没进入市场流通。”他刻意强调了“维修替换”和“手续齐全”。
警察低头记录着,又问了些细节,比如交易时间、金额、货物型号。刘峰一一作答,条理清晰,尽量不提任何可能节外生枝的信息。问话过程比想象中快,气氛也并不算太紧张。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年长的警察合上笔录本,站起身:“情况我们基本了解了。你的手续看起来是完备的,暂时没发现什么问题。今晚辛苦你跑这一趟,可以先回去了。以后如果再想起什么和赵建国有关的情况,及时向我们反映。”
刘峰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一半地,他站起身,微微鞠了一躬:“好的,一定配合。谢谢同志。”
走出派出所大门,夜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己后背的冷汗早已浸湿了衬衫。远远就看见陈宝山缩着脖子,在马路对面焦急地踱步,一见他出来,立刻小跑着冲了过来。
“刘经理!没事吧?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陈宝山抓着刘峰的胳膊,上下打量,声音都带着颤。
“没事,就问了几句话。”刘峰摇摇头,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心肺才重新开始工作似的。
“哎呀,可吓死我了!”陈宝山拍着胸口,凑近了压低声音,“你刚被带走,我就赶紧去给张所长家打电话了!没敢明说,就含糊提了一下。刚才你进去那会儿,有所里相熟的民警悄悄过来递了句话,说没事,就是走个过场。问清楚就行。”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咱们仓库那边我也赶紧去看了,警察下午确实来过,但就只把那批从赵建国那儿进的芯片登记带走了,说是要当证物。其他的货,连碰都没碰!咱们的账本、票据什么的,也都好好的。我看呐,这准是张志刚所长提前打过招呼了!不然哪能这么轻巧?”
听到“芯片被带走”,刘峰心里还是紧了一下,但那确实是赵建国经手的货,被收走也在情理之中。听到其他东西无恙,他长长舒了口气,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涌了上来。
“走,回家。”刘峰揽住陈宝山的肩膀,两人踩着清冷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胡同里走。
“妈的,这赵建国可真害人不浅!”陈宝山犹自后怕地骂着。
“过去了。”刘峰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有些飘忽,但很快又沉稳下来,“经此一事,往后咱们的每一步,得更稳当才行。”他回头望了一眼派出所那森严的大门,白炽灯的冷光在他眼底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