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峰,我不想回去了,就在这儿…好吗?”何小萍稍稍鼓足了勇气说自己的想法,与其面对继父的冷眼以及母亲的沉默,在这儿比在家更好。
“好啊,有小萍同志在,我这小院也算是蓬荜生辉了”
“少给我说客套话。”
“得嘞,我去拿碗筷顺便整点蒜……”
饺子在锅里翻腾着白浪时,李晓梅拎着个布兜笑嘻嘻地推门进来,兜里装着家里刚炸的茄盒和春卷。“峰哥,何姐姐,我妈让送点年货过来!”她鼻尖冻得通红,眼睛亮晶晶的。
三人围坐在炉边,油纸包摊开在算盘旁,油香混着煤火气。李晓梅咬了口茄盒.含混地问:“何姐姐,上海戏剧学院是不是特别气派?上课都教演戏吗?”
何小萍擦擦手,接过刘峰递来的饺子汤:“教形体、台词,也排大戏。排练厅的镜子从地板通到天花板。”
“真好啊…”李晓梅托着腮,眼神向往,“我初中毕业就帮家里看摊子了。何姐姐你还会英语呢吧?”她忽然扭头看刘峰,“峰哥,你以前在文工团也演戏?演啥样的?”
刘峰正低头剥蒜,闻言动作一顿。何小萍眼角弯了弯:“他演《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举着红旗冲在最前头。排练时给女兵们打饭。道具枪坏了都找他修。”
李晓梅噗嗤笑出声:“洪常青?就峰哥现在这天天拨算盘的样子?”她比划着,“我还以为他顶多演个不说话的树桩子呢!”
何小萍用胳膊轻轻碰了下刘峰:“他那时可较真了,洪常青就义前那段台词,半夜还在操场练。有回摔沟里,瘸着腿还坚持彩排。”
刘峰耳根发烫,把蒜碗推过去:“陈年旧事提它干啥。”可李晓梅分明看见,他转身去捞饺子时,嘴角是绷着笑的。
锅盖掀开,白雾腾起。三人就着蒜醋吃饺子,李晓梅叽叽喳喳说胡同趣事,何小萍偶尔插几句上海见闻。刘峰多数时候沉默,只不停往两个姑娘碗里添饺子。有次递醋瓶时碰到何小萍的手指,他缩得比对方还快。
夜深了,李晓梅拉起何小萍:“何姐姐去我那儿睡吧,我娘新拆洗的被褥!”走到院门口,她突然回头冲刘峰眨眨眼:“峰哥,明天贴春联要爬高,你可等着何姐姐来扶梯子啊!”
院门合拢,雪地上只剩两串脚印。刘峰插门闩的手有点僵,回到里屋时,炉台上还温着半碗何小萍没喝完的饺子汤。他端起碗,蒸汽扑在脸上湿漉漉的。
夜深了,李晓梅的小屋里,两个姑娘并排躺在暖烘烘的炕上。月光透过糊着窗纸的格子窗,洒在她们脸上。李晓梅翻了个身,面朝着何小萍,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
“何姐姐,”她压低声音,带着点儿俏皮,
“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峰哥呀?”
何小萍望着纸窗上摇曳的树影、沉默了片刻。空气里只有棉被摩擦的窸率声和远处隐约的狗吠。
“刘峰他……”她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是个很好的人。在文工团的时候,他对谁都好,帮女兵修鞋带,给炊事班挑水,排练时永远最早到最晚走。”
李晓梅支起胳膊:“这个我听你说了!可我觉得他对你不一样。你看他还在小院里给你留房间,记得你不吃香菜,你一来他话都多了…”
何小萍嘴角弯了弯,月光照见她眼底浅浅的涟漪:“是啊,后来……他对我很特别。我刚来团里,全团没人跟我排练舞蹈,只有他跟我一起。就连我上大学离开文工团这个泥沼…也是因为有他的帮忙。”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很快又平静下来:“没有刘峰,可能就没有现在的何小萍。他像棵大树,在我最风雨飘摇的时候,给了我一个能靠一靠的地方。”
李晓梅听得入神,忽然问:“那你怎么不…”
“可我总觉得,”何小萍打断她,眉头微微蹙起,“他心里藏着很多我们看不懂的东西。有时候笑着,眼睛却是沉的。好像………好像已经活过一辈子似的,看得太透,也太累。”
两人一时无言。窗外传来雪压断枯枝的脆响。
李晓梅忽然噗嗤笑了,用脚丫轻轻碰了碰何小萍:“要我说呀,峰哥就是让你给磨的!以前就是个闷葫芦,现在都会偷偷准备新被褥了!”她学着刘峰的语气,“‘小梅,这布料的印花…女同志会喜欢吧?’”
何小萍也笑起来,眼角闪着细碎的光。两个姑娘在黑暗里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笑声闷在棉被里,滚成一团。
“诶?何姐姐你身材可真好!”
“小梅!再这样我可生气了……”
闹够了,李晓梅打了个哈欠,声音迷迷糊糊的:“反正……何姐姐你来了真好……峰哥今天笑的时候,眼睛也是亮的·…
她的呼吸渐渐均匀。何小萍侧身看着窗外。雪光映得夜空发白。她想起傍晚包饺子时,刘峰低头擀皮儿,睫毛上沾着面粉的样子。那么真实,又那么让人心疼。
送走何小萍和李晓梅,刘峰插上门闩,回到里屋。炉火将熄未熄,暗红色的光晕在墙壁上跳动,映着空荡荡的屋子。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饺子的香气和何小萍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
他坐在床沿,没有立刻躺下。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何小萍那句“就在这儿,好吗”,以及李晓梅临走时那句意有所指的“扶梯子”。心里那股难以言喻的暖流还在涌动,带着点不真切的恍惚,让他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些许,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伸手摸了摸炕沿,那里仿佛还留着何小萍刚才坐过的温度。
窗外,雪似乎停了,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这种安宁,是他来北京后许久未曾体会过的。他吹熄了油灯,和衣躺下,在黑暗中睁着眼,思绪纷杂,却又奇异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就在这半是清醒半是朦胧之际——
“砰!砰!砰!”
院门突然被拍得山响,粗暴急促的声音像铁锤砸碎了夜的宁静。紧接着,一个熟悉而焦灼的声音穿透门板,在寒夜里格外刺耳:“刘峰!刘峰!快开门!是我,张志刚!”
刘峰一个激灵坐起身,心脏猛地一缩。志刚哥这么晚了,他怎么会来?而且听这声音,分明是出了大事!
他趿拉着鞋,快步穿过堂屋,冰冷的空气瞬间裹住了他。拉开门闩,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门外,张志刚穿着警用大衣,没戴帽子,头发被寒风吹得凌乱,脸上带着罕见的急迫和凝重,呼出的白气在清冷的月光下急促地翻腾。他身后,派出所的那辆边三轮摩托车孤零零地停在雪地里,车灯还亮着,在雪地上投下两道冰冷的光柱。
“志刚哥?你这是……”刘峰心里咯噔一下,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张志刚没等他说完,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很大,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别点灯!赶紧跟我走!吴胖子那边出事了,把你给扯进去了!具体情况路上说,快!”
刘峰被张志刚语气里的严峻震住了,瞬间清醒过来。他二话不说,反身冲回屋里,迅速抓起炕上的棉袄套上,动作快得几乎带倒了墙角的笤帚。
“怎么回事?”刘峰一边系着扣子,一边跟着张志刚快步走出院子,压低声音急问。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紧。
张志刚脚步不停,拉着他走向停在暗影里的边三轮摩托车,语速极快:“今晚市局突击行动,端了星火电子!查出大批走私集成电路和假冒商标,数额巨大!吴胖子当场被抓。狗急跳墙,在里面胡乱攀咬,说他的货跟你都有关系,说你的‘快译通’也是走私水货,还说你跟他合伙做假账……”
刘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这冬夜的寒风更刺骨。原本他还觉得吴胖子怎么会就这样就罢休了,他万万没想到,吴胖子被查后竟然会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报复!
“他这是血口喷人!”刘峰声音发紧,“我们的货手续齐全,跟立新电子有正规合同…”
“我知道!”张志刚猛地打断他,已经跨上了摩托车,发动了引擎,低沉轰鸣声在寂静的胡同里格外刺耳,“但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吴胖子在里面乱咬,市局的人肯定会连夜核查!你必须立刻跟我去所里,把所有的进货单、合同、票据,特别是跟立新电子那边的往来凭证,全部整理清楚,准备好说辞!赶在天亮前,咱们得主动把情况跟上面说清楚,不能等他们来查!”
刘峰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一旦被当成吴胖子的同案犯调查,即使最后能证明清白。生意和名声也彻底毁了。他不再多问,抬腿跨上摩托车后座。
“坐稳了!”张志刚低喝一声,摩托车猛地蹿了出去,车轮碾过积雪,冲出了胡同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