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广播站的母带用硬纸盒装着,外面还套了个防尘的布套,透着一股公家单位的规整劲儿。周师傅戴上白手套,把带子从盒里请出来。对着灯光仔细看带基。
“保存得还行,”周师傅自言自语,“就是边上有点发脆,得小心着来。”他抬头看刘峰,“小峰,这活儿急吗?王同志说什么时候要?”
刘峰看了看日历:“下周三前交样,没问题的话下周五前交付全部。时间够吗?”
“紧是紧了点,”周师傅沉吟着,“但加加班,应该能赶出来。关键是清洗和转录的时候不能出错,万一伤了母带,咱们可赔不起。”
“您多费心,”刘峰说,“需要添什么设备或者材料,您说话。”
周师傅摆摆手:“设备咱这儿够用。就是得静心,不能让人打扰。”他说着,把维修间的帘子拉严实了些,
刘峰退到外间,心里琢磨着周师傅的话。“不能让人打扰”——他想起陆志伟昨天那双看似随意却锐利的眼睛。他走到门口,把“营业中”的牌子翻到“暂停营业”那一面。
李晓梅正在整理新到的一批“新声”磁带,见状愣了一下:“峰哥,这才几点就关门?”
“周师傅接的广播站的活儿要紧,”刘峰低声说,“这两天店里安静点,你来顾客就说师傅在赶急活,简单的维修可以接,复杂的让他们过两天再来。”
李晓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压低声音问:“是因为昨天那个……陆同志?”
刘峰没直接回答,只是说:“公家的活儿,不能出岔子。”
接下来的两天,小店异常安静。周师傅把自己关在维修间里,只有偶尔传出的磁带转动声和仪器滴答声。李晓梅轻手轻脚地在外间整理货品,接待顾客时也压着嗓子说话。刘峰则坐在柜台后,一遍遍核对之前翻录业务的账本和票据,确保每一笔都清晰可查。
第三天下午,维修间的帘子掀开了。周师傅摘掉手套,脸上带着疲惫的笑意:“样带弄好了,你听听看。”
刘峰接过周师傅递来的耳机,按下播放键。先是细微的电流底噪,接着,一个洪亮而清晰的男声传了出来,是七十年代一篇关于农业学大寨的社论朗诵。音质保存得出乎意料的好,只有极轻微的炒豆声,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效果很好、”刘峰摘下耳机,“周师傅,您这手艺真是没得说。”
周师傅松了口气:“母带底子好。剩下的就是体力活了,按这个标准转录就行。”
就在这时,门口的风铃又响了。刘峰心里一紧,抬头看见张立新夹着个公文包走了进来。
“立新哥?”刘峰有些意外,赶紧迎上去。
张立新看起来心情不错,拍拍刘峰的胳膊:“路过,看看你。听说你最近动静不小啊,连广播站的活儿都揽上了?”
刘峰把他让到里间坐下,简单说了说情况。
张立新听完,点点头:“这是好事,说明你们的技术和服务得到认可了。”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不过小峰,哥得提醒你一句,跟公家单位打交道,规矩多,手续一定要齐全。发票、验收单、甚至谈话记录,能留底的都留好。现在风气在变,凡事多留个心眼没坏处。”
刘峰心里感激,知道张立新这是真心为他好:“我明白,立新哥。账目和票据都理得清清楚楚。”
“那就好。”张立新站起身,“你们忙吧,我还有个会。对了,”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补充了一句,“陆志伟那个人………他问什么,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知道的别乱猜,更别多话。这人,水有点深。”
送走张立新,刘峰站在店门口,看着胡同里渐渐多起来的下班人流。张立新的话和陆志伟的探访,像两股无形的丝线,在他心头缠绕。他明白,生意做得越大,接触的人和事就越复杂。他转身回到店里,对周师傅说:“师傅,剩下的活儿,我给您打下手吧。多个人,也能快点。”
广播站的活儿按时交了上去,王同志很满意,痛快地结了账,还留下话,说以后有类似的活儿还找“山峰”。这笔业务带来的不仅是收入,更是一种无形的信誉。小店在街坊和零星的公家单位眼里,似乎不再只是个修修补补的地方了。
陈宝山从南方回来了,风尘仆仆,却满脸兴奋。他没急着清点带回来的新货,而是先把刘峰拉到里间,从随身挎着的、印着“广州”字样的黑色人造革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本彩色封面的杂志。
“小峰,你看这个!”陈宝山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刘峰接过来一看,是一本《音像世界》、封面是穿着时髦的港台歌星。他翻开内页,除了歌星专访和歌词,更多的是各种磁带、唱片和音响设备的广告,图片精美,信息详实。
“这可是好东西,”刘峰摩挲着光亮的铜版纸。
“南边已经这么发达了?”
“何止!”陈宝山压低声音,“我这次去,算是开了眼了!那边不光卖磁带,还有专门录歌的棚子,叫‘录音棚’!有歌手、有乐队,录好了做成磁带卖,一条龙!咱们之前想的自己编曲子录带子,人家那边早就干得红红火火了!”
刘峰的心跳加快了。他之前模糊的想法,在陈宝山带回的信息面前,变得具体而清晰。他指着杂志上一家音像公司的广告:“这种公司,咱们能联系上吗?不光是买他们的带子,能不能……谈谈合作?比如,他们出内容,咱们负责在北方的发行?”
陈宝山一拍大腿:“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托朋友打听了几家规模不算太大,但做事挺规矩的公司。可以先从代理他们的磁带开始,销量上去了,再谈更深度的合作,甚至…将来咱们有合适的内容,也可以找他们制作!”
这个前景让两人都振奋不已。小店的后院仿佛不再是堆满零件和旧电器的维修间,而是一个即将连接南方繁华音像世界的起点。
然而,现实的脚步还得一步步迈。刘峰冷静下来:“宝山哥,想法是好,但咱们现在本钱还是薄,一口吃不成胖子。我的意思是,咱们还是先稳扎稳打。一方面,把现有的维修、翻录和正版磁带销售做好,积累资金和客户;另一方面,通过杂志和你的关系,多了解南方的情况,寻找合适的合作伙伴。等条件成熟了,再往发行甚至制作上靠。”
“对,对!”陈宝山连连点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这次带回来一批新到的流行歌带,还有几盘轻音乐和英语学习的,咱们先卖着看看行情。”
新的磁带一上架,果然吸引了更多年轻人。李晓梅忙得不亦乐乎,她对流行歌曲的熟悉让她成了天然的推销员,还能根据顾客的喜好推荐不同的专辑。小店的生意更加红火。
但这红火也引来了些不一样的目光。一天,街道办事处的老赵背着手溜达进来,先是东拉西扯地夸了刘峰几句年轻有为,然后似无意地问:“小刘啊,听说你们现在不光修电器,还卖上磁带啦?这生意……是文化部官还是工商部管啊?手续都齐全吧?”
刘峰心里明白,这是提醒,也是探底。他笑着给老赵递了根烟:“赵主任您放心,我们就是零售点,从正规音像公司进货,发票、许可证都齐全,按时缴税,绝不给街道添麻烦。”
老赵接过烟,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现在政策鼓励搞活经济,但咱们也得遵纪守法不是?”他吸了口烟,又闲扯了几句,才慢悠悠地走了。
刘峰送走老赵,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他意识到,随着生意触角的延伸,需要应对的不仅仅是市场和顾客,还有各种或明或暗的规则和目光。他想起陆志伟的话,想起张立新的提醒,也想起那个神秘的苏同志。这片看似逐渐开阔的水域,底下或许藏着更多的礁石。
晚上打烊后,刘峰没有立刻回后院的小屋。他独自坐在柜台里,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再次翻看那本《音像世界》。彩页上歌星的笑容灿烂,音响设备的广告充满未来感。南方的风潮汹涌而来,带着令人心动的机会,也夹杂着未知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