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刘峰再次坐在了罗文璋面前,这次不是在白天鹅宾馆的茶座,而是在沙面一栋僻静小洋楼的书房里。这里显然是罗文璋的一处私密会客点,陈设古雅,窗外绿树成荫,与世隔绝。
刘峰将一份手写的、装订整齐的计划书递了过去。罗文璋接过,戴上金丝眼镜,仔细翻阅起来。计划书条理清晰,数据详实,远超他的预期。
第一部分:项目概述与市场分析
刘峰开宗明义,指出香港半导体加工业正处于“前后夹击”的困境——前有日美技术壁垒,后有东南亚低成本竞争。唯一的出路是聚焦“缝隙市场”,即那些国际大厂不屑于投入、但需求稳定且利润可观的小众领域。他列举了计划首期主攻的三大方向:
工业控制芯片:用于机床数控、自动化仪表等,强调稳定性和抗干扰能力,对制程要求不高(3微米以上即可),国内乡镇企业升级需求迫切。
特定汽车电子芯片:如摩托车、卡车用的简易电子点火器、电压调节器等,结构简单,但替换市场巨大。
医疗设备辅助芯片:如早期监护仪、血糖仪等设备中的信号放大和逻辑控制芯片,用量小但价值高。
第二部分:技术方案与实施路径(“旧瓶装新酒”核心)
这是计划书的精髓。刘峰提出:
设备来源:精准锁定香港即将淘汰的4英寸晶圆生产线(如philips、Siemens的早期型号),以及与之配套的光刻、蚀刻、扩散炉等设备。他甚至在附录中列出了几家目标厂商和预估价格,显示出做了大量功课。
技术改造:不追求先进制程,而是对旧设备进行“定向优化”。例如,强化其生产高压、高可靠性芯片的能力,以适应工业和汽车电子的苛刻环境。他提出可与广州中山大学或华南理工大学的无线电系合作,聘请退休工程师或在校教授作为技术顾问,进行针对性改造。
人才策略:重点招募两类人:一是香港本地有日资或欧美半导体厂工作经验的熟练技师和基层管理(利用罗文璋人脉);二是从内地国营电子厂(如上海无线电十九厂、北京878厂)“挖”一些不得志但有真才实实学的技术骨干(利用特区政策和高薪吸引)。
第三部分:厂址选择与运营规划
刘峰着重阐述了选择东莞的理由:
地理优势:毗邻深圳特区,便于利用特区政策进口设备、原材料,同时又能规避特区初期的高地价和激烈竞争。靠近广州,易于获取高校技术支持。
成本优势:1982年的东莞以农业为主,土地成本极低,劳动力充裕且价格远低于深圳、广州。
政策潜力:虽非特区,但作为珠三角腹地,已显现出对外开放的苗头,地方政府对引入工业项目态度积极,未来可争取优惠政策。
基础设施:广深公路贯穿全境,物流相对方便,且电力供应已初步完善。
他建议在东莞靠近广深公路的某公社(如附城或寮步)选址建厂,初期规模不求大,但求“小而精,快投产”。
第四部分:财务预测与风险控制
刘峰给出了保守的财务预测:初期投资估算(设备采购、厂房租赁\/修建、人员安置)、预计投产时间、首年盈亏平衡点、三年内的投资回报率。他强调风险控制在于:1)严格把控旧设备采购质量;2)锁定几个关键客户先签意向协议;3)分阶段投入资金,以小步快跑的方式降低风险。
罗文璋看完,沉默良久。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目光复杂地看着刘峰:“刘先生,这份计划书……令人惊叹。尤其是对东莞的选址,眼光毒辣。那里现在确实是一片洼地,但潜力巨大。” 他顿了顿,问道:“只是我很好奇,你对香港设备市场、内地技术人才状况,乃至东莞的基层情况,何以了解得如此透彻?这不像是一个初来南方的北方个体户能掌握的信息。”
刘峰早已准备好应对这个问题,他坦然回答:“罗老板,信息是生意的基础。来广州这半个月,我白天跑市场、逛书店查资料,晚上在码头、茶楼听三教九流的人闲聊。香港的消息,通过一些做水货的朋友也能打听到一二。至于东莞,我专门坐车去实地看过两次,和当地的公社干部、农民都聊过。做生意,不能只听人说,要自己用眼睛看,用脚去量。”
这个回答合情合理,既表现了刘峰的勤奋和务实,又巧妙地将重生带来的“先知”归结为细致的调研,让人挑不出毛病。
罗文璋眼中最后一丝疑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好!脚踏实地,谋定后动。刘先生,你这个合伙人,我认了!”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用粤语吩咐道:“阿强,准备一下,近期我们去一趟东莞,实地看看地块。”
放下电话,罗文璋对刘峰说:“事不宜迟,我们尽快把框架定下来。公司注册、资金注入、团队搭建,这些琐事我来安排。刘先生你主要负责技术把关和前期生产筹备。你看如何?”
“没问题。”刘峰点头。他知道,这盘大棋,已经成功落下了第一子。东莞,这个未来闻名世界的制造业基地,将在1982年的这个春天,因为一个看似偶然的合作,悄然埋下了一颗半导体产业的种子。而他自己,也终于在这波诡云谲的南方之地,找到了一条既能安身立命,又能契合时代浪潮的出路。当然,他清楚,与罗文璋的合作才刚刚开始,未来的挑战只会更多。
罗文璋最后说道“有我在,很快我们的计划就会完成的刘峰先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刘峰心中凛然,意识到这位罗老板的能量,恐怕远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这种能量,显然不仅仅局限于香港或广东一隅。
接下来的进展,快得超乎刘峰的想象,也印证了罗文璋的自信并非空穴来风。
公司注册的事情,罗文璋手下的人几乎是以一种让刘峰瞠目的效率完成的。“峰华半导体有限公司”的牌子,没几天就在香港悄然挂起,而内地相关的审批手续,也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推进,几乎没有任何拖延或刁难。刘峰甚至怀疑,某些环节可能被直接“绿灯”放行了。
设备采购方面,刘峰根据记忆和调研列出的清单,罗文璋的人在香港和日本市场同时动作。一些刘峰预估需要反复谈判、耗时良久的旧设备,竟然很快就被以接近底价的价格拿下,并且解决了复杂的出口和运输问题。更让刘峰暗暗吃惊的是,部分关键的二手机器,其来源和品相好得不像是在公开市场上能淘到的货色,仿佛有人专门为此预留或清理了库存。
人才招募上,罗文璋的渠道也展现了强大的渗透力。不仅从香港几家日资电子厂成功挖来了几位经验丰富的工程师和产线管理,甚至通过一些“特殊”途径,联系上了几位在国内重点研究所工作、但因体制限制难以施展拳脚的技术骨干。对方在接到邀请后,表现出的意愿和配合度之高,让刘峰再次对罗文璋的“影响力”有了新的认识——这绝不仅仅是金钱能办到的。
当刘峰在一次进度沟通中,略带隐晦地提及某些环节可能会遇到“不可抗力”或政策风险时,罗文璋只是淡淡一笑,摆了摆手:“刘先生,你多虑了。我说过,你只需专注于技术和生产。其他的事情,我会处理好。两岸三地,总有些朋友,愿意行个方便。”
“两岸三地”这四个字,让刘峰心头巨震。他之前猜测罗文璋与港英政府或内地某些部门关系匪浅,但这句话,隐约指向了更广阔的范畴。难道他在对岸也有如此深厚的关系网?这让他不禁重新评估罗文璋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一个拥有如此跨地域影响力的人,之前仅仅从事音像(甚至军火)走私,似乎有些“大材小用”了。他投资半导体,是真的看好这个行业,还是另有更深层次的布局?
尽管心中疑窦丛生,但表面上,刘峰压下了所有疑问。他深知,在对方展现出绝对的实力和“诚意”时,过度的好奇和试探是愚蠢的。他必须展现出与之匹配的价值。
于是,刘峰很快收敛心神,全身心投入到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工作中。他频繁往返于广州和初步选定的东莞地块之间,与招募来的工程师团队反复论证技术方案,对采购来的旧设备一一进行检查、评估和改造方案的制定。他凭借重生前的知识储备和对未来技术走向的把握,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问题,提出让那些老工程师都啧啧称奇的改造思路,迅速在技术团队中建立了威信。
同时,他也开始着手制定详细的生产流程、质量控制标准以及初期的人员培训计划。他的专业、高效和务实,让罗文璋派来协助他(或许也带有监视意味)的人都暗自佩服。
项目在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稳步推进。一切看起来都非常顺利,顺利得甚至让人有些不安。刘峰站在东莞那片刚刚平整出来的土地上,看着远处忙碌的施工队,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与罗文璋深度绑定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