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入熟悉的厂区，刘峰和陈宝山刚下车，还没走到办公楼，一个行政助理就小跑过来，脸上带着些为难又急切的神色，低声道：“刘总，陈总，华东集团的程小姐来了，在您办公室等您有一会儿了……”
陈宝山闻言，立刻对刘峰投去一个“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夹杂着几分看好戏的促狭。
刘峰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点点头：“知道了。”他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办公楼。
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果然看到程雪正站在窗前，望着楼下的厂房出神。她听到开门声，立刻转过身来。几天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些，但眼神却比以往更加明亮锐利，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急切。
“刘峰！你总算回来了！”程雪快步迎上前，语气里的激动几乎不加掩饰。
跟在后头的陈宝山见状，非常识趣地嘿嘿一笑，一边把刘峰的旅行包放在沙发旁，一边就往门口退：“那啥，峰子，程小姐，你们聊，厂里还有一堆事儿等我呢！”退到门口，他趁程雪没注意，极快地凑到刘峰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嘀咕了一句：“你小子给我把持住！别忘了还有小萍妹子！敢犯错误，我老陈第一个不答应！”
说完，不等刘峰反应，他就重重拍了下刘峰的肩膀，闪身出去，还“贴心”地把办公室门给带上了。
刘峰被陈宝山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弄得哭笑不得，只得摇摇头，转向程雪，语气平和地伸手示意了一下沙发：“程小姐，请坐。你这么急着找我，是合作方案有什么新进展？”
程雪却没有坐下的意思，她站在刘峰对面，双手微微握紧，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说出了一句让刘峰真正感到意外的话：
“刘峰，我不是来跟你谈华东和峰华的合作方案的。至少不完全是。”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清晰有力，“我是来……寻求你的支持的。我和我哥哥程家阳，正在争夺集团内部未来真正的控制权。”
刘峰瞳孔微微一缩，脸上惯常的平静终于被打破，流露出真正的惊讶。他确实没料到，程雪带来的竟是这样一个极其敏感且庞大的话题。华东集团内部的权力斗争？这远远超出了一般商业合作的范畴。
“程小姐，”刘峰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谨慎，“这是你们华东集团内部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恐怕不方便……”
“你不再是外人了，刘峰！”程雪打断他，语气急切而坚定，“你的峰华半导体，现在就是一块重要的砝码！我哥哥的主张更趋向于保守和纯粹的资本运作，他看重峰华，但更倾向于通过资本控制，将其彻底纳入华东的附属体系，就像收购其他许多小公司一样。”
她上前一步，目光更加锐利：“而我认为，华东的未来在于扶持真正的创新和战略联盟，是平等的合作，而不是吞并！我父亲……他更倾向于我的思路，但他也需要看到实实在在的成果和潜力来支持我！”
“刘峰，”程雪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真诚，“我看好你，不仅仅是因为你这个人，更因为我看好你所代表的方向——独立、技术驱动、拥有巨大潜力的本土高端制造！支持我，就是支持峰华未来能以一个更独立、更受尊重的伙伴身份与华东合作，而不是沦为附庸！”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声。刘峰看着眼前这个一改往日或优雅或俏皮形象，变得如同一个锐意进取、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战略家的程雪，心中波澜起伏。
他没想到，一次简单的返程，等待他的不仅是积压的厂务，更是如此错综复杂、牵涉巨大的商业棋局。一步走错，可能满盘皆输。
他需要时间思考，需要更多信息。
刘峰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两杯水，将其中一杯递给程雪，自己慢慢喝了一口，这才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向她：
“程小姐，这件事……太大了。我需要时间了解更具体的情况。但我首先需要明确一点：你想要的‘支持’，具体是指什么？而我和我的峰华，又可能从中得到什么，以及……需要承担怎样的风险？”
刘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井然有序的厂区，沉默了片刻，才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程雪：
“程小姐，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哥哥程家阳的主张是什么？而你，又想要什么？我需要知道，我可能被卷入的是怎样一场棋局。”
程雪见刘峰没有立刻拒绝，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她走到沙发旁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恢复了部分从容，但语气依旧凝重：
“我哥哥，程家阳，他代表的是集团内部‘资本派’的声音。他们的信条是‘资本为王，回报至上’。”她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他当然也看好半导体这个赛道，但他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典型的财务思维：控股、并购、拆分、包装上市、套现离场。他要的是峰华成为华东财报上一个快速增值、然后可以变现的漂亮数字，至于峰华的技术灵魂、长期战略，他并不真正关心。”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刘峰：“而我认为，华东的未来，在于培育真正的‘战略伙伴’，共同打造一条不受制于人的、坚韧的产业链！这是路线之争，更是华东未来走向何方的方向之争！”
刘峰微微颔首，程雪的剖析清晰而深刻。他走到程雪对面的椅子坐下，身体前倾，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切中了要害：
“所以，程小姐，你需要的‘支持’，本质上是一个成功的样板。一个足够亮眼、足够有说服力的案例，来向程董事长和董事会证明，你这条‘战略投资’路线，不仅能赢得声誉，更能带来长期、稳定且丰厚的回报。而正在崛起的峰华半导体，就是你目前能找到的、最合适的那个样板。对吗？”
程雪眼中闪过激赏，刘峰的敏锐让她欣喜：“没错！一语中的！只要我们合作成功，向父亲和董事会证明这条路的正确性和巨大潜力，我就能获得更多的资源倾斜和话语权！”她向前倾身，抛出了极具诱惑力的条件：“届时，华东集团不仅可以提供远超你想象的发展资金，更能向峰华全面开放我们积累了数十年的庞大销售渠道和客户网络！我甚至可以动用一切资源，推动将峰华的产品纳入重点行业的采购推荐目录，甚至是政府采购清单！我们可以签订最优惠的优先采购协议，而不是股权控制协议！峰华将保有最大的自主权！”
开放渠道、政府采购……这些条件，确实是目前的峰华凭借自身力量难以企及的资源。刘峰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下，但他迅速压下了这股躁动。巨大的机遇背后，必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他脸色凝重起来，目光如炬地看向程雪：
“程小姐，我欣赏你的坦诚和给出的条件。但我们必须直面最核心的风险。”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如果我，如果峰华，明确地站在你这一边，就等于公开站到了你哥哥程家阳的对立面。你想过后果吗？一旦，我是说万一，最终是你哥哥掌权，峰华将面临什么？他将动用华东集团这个庞然大物的一切资源，从市场、资金、供应链各个层面对我们进行狙击和打压。到那时，峰华很可能不是发展的问题，而是生存的问题。”
程雪迎上刘峰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脸上展现出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决绝和底气：“这个问题，我想过无数遍，在来找你之前就已经想清楚了。所以，这场斗争，我不能输，你也不能输！我会动用我目前所能动用的一切资源，为峰华的发展扫清障碍，保驾护航！”
她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增加筹码：“而且，我父亲的身体还算硬朗，他对哥哥那种急功近利的资本运作方式心存疑虑，内心是倾向我这套更注重长远生态建设的‘战略投资’路线的。他只是需要看到成功的证据来说服董事会里那些保守派。我们有一个不算短的时间窗口。最关键的是，我们是在做一件正确且对国家产业有利的事！”
刘峰沉吟良久。程雪的决心和部分底牌已经亮出，风险也清晰可见。这确实是一场豪赌。但机遇同样巨大，甚至可能是峰华实现跨越式发展的唯一捷径。他需要更实在的东西来评估程雪的诚意和执行力。
“空口无凭。”刘峰抬起头，提出了关键条件，“我需要看到更实质性的东西，来评估你推动合作的能力和决心。比如，一份由你主导推动的、关于华东集团与峰华在浦东共建‘半导体先进工艺联合实验室’的可行性方案，以及华东集团前期投入的初步预算。我要看到你调动资源、落实项目的能力，而不仅仅是美好的承诺。”
这是索要“投名状”，也是将合作从空谈推向实质的第一步。
程雪眼中精光一闪，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露出一丝“果然找对人了”的笑意。她干脆地点头：“好！这是应该的。我会尽快组织人手，一周内，把方案和预算草案放到你的办公桌上。”
条件谈到这一步，基调已定。刘峰心中权衡利弊，迅速做出了一个既抓住机遇又最大限度控制风险的决策。他站起身，向程雪伸出手：
“好。峰华可以和你，进行深度合作。但合作方式需要调整。对外，峰华与华东集团的合作，是纯粹的、基于商业利益的战略合作。我们不公开站队，不卷入你们内部的纷争。对内，我和你保持单线联系，共同全力推进‘联合实验室’这个具体项目。我们用项目的实际进展、技术突破和最终的市场利润，来为你增加筹码，证明你路线的正确性。这样，进，我们可以借助华东的资源快速发展；退，万一有变，我们也有缓冲的余地，峰华不至于被立刻卷入漩涡中心。”
程雪也站起身，用力握住刘峰的手，眼中充满了欣赏和达成共识的振奋：“谨慎、稳妥，但目标明确！就按你说的办！刘峰，和你合作，很痛快！”
送走脚步轻快、眼中重燃斗志的程雪，刘峰独自站在办公室里，心情复杂。这是一步险棋，但也是不得不下的一步棋。
这时，陈宝山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咋样咋样？聊了这么久？我看程小姐走的时候，脸色不像来的时候那么沉了，有门儿？”
刘峰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摆摆手：“谈了些合作上的事，比较复杂，涉及华东内部的一些规划。具体的以后再说。宝山哥，技术部那边催一下最新一批流片产品的测试数据报告，李工说今天应该能出来。”
“得嘞！我这就去催！”陈宝山见刘峰不想多说，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身风风火火地走了。
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刘峰走到办公桌前，下意识地拿起电话，想拨给远在北京的何小萍，听听她的声音。但手指在拨号盘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放下了。
这些商业上的合纵连横、豪门内的明枪暗箭，波谲云诡，还是不要让她远在校园里平白担心了。他心想。等北京见面时，带她好好逛逛故宫，走走胡同，尝尝小吃，这些简单纯粹的快乐，才是他想与她分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