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轩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苏云昭专注的侧脸。
她手中捧着一本前朝杂记,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的文字上,而是透过窗棂望向沉沉的夜色。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一个模糊的“锦”字印痕,仿佛能从中触摸到生母往事的一丝脉络。
挽月轻手轻脚地为灯盏添上新烛,昏黄的光晕在室内扩散,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清冷与凝重。
她看着小姐沉思的眉眼,心头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忧虑,忍不住低声道:“小姐,丽香苑那边…今日似乎格外安静,柳姨娘竟未曾寻衅。”
苏云昭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的弧度,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跳跃的烛火上。
“暴风雨来临前,海面往往最为平静。”
她声音清冷,带着洞察世事的了然,“我近日探查母亲旧事,张太医的线索又初现端倪,她若还能安坐,反倒不合常理了。”
多年的法医生涯,让她见惯了人性之恶,深知越是平静的表象下,越是暗藏着致命的汹涌。柳姨娘就像一条蛰伏的毒蛇,绝不会坐以待毙。
她的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略显刻意的咳嗽声。
疏影轩那扇不算厚实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柳姨娘身边最得脸的大丫鬟春桃,端着一个乌木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一只白瓷描金的汤盅正袅袅冒着热气,一股浓郁的参汤气味瞬间在室内弥漫开来。
春桃脸上堆着过于殷切的笑容,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审视。
她快步走到苏云昭面前,微微屈膝,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几分刻意的关切:“大小姐万福。
姨娘惦记您近日劳神,身子虚弱,特意吩咐小厨房用了上好的老山参,文火慢炖了两个时辰,熬了这盅参汤,最是补气益血。
姨娘千叮万嘱,定要奴婢亲眼看着大小姐您趁热喝下,她才安心呢。”
她特意强调了“亲眼看着”四个字,目光紧紧锁住苏云昭,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挽月见状,眉头微蹙,上前一步伸手欲接过托盘,温言道:“有劳春桃姐姐辛苦一趟,汤既已送到,便交由我来伺候小姐吧。”
谁知春桃手腕一缩,灵活地避开了挽月的手,身子微微前倾,几乎将汤盅递到苏云昭的鼻尖之下,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几分强硬:
“挽月妹妹客气了。只是姨娘吩咐得明白,这汤金贵,火候分寸都极讲究,凉了一分,药效便差了一成。
奴婢责任在身,不敢怠慢,必得亲手伺候大小姐用下,才好回去向姨娘复命,还请大小姐莫要为难奴婢。”她话语听着谦卑,姿态却带着隐隐的逼迫。
苏云昭心中冷笑,柳姨娘何时对她这般“关怀备至”到需要心腹大丫鬟强行喂药的地步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刻意让自己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更苍白几分,声音也带上一丝虚弱的沙哑:“姨娘费心了。只是我此刻并无胃口,先将汤放下吧,稍后我自会饮用。”
春桃却像是铁了心,非但没有放下汤盅,反而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碰到苏云昭的嘴唇,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大小姐,身子要紧,您就喝了吧。您若不喝,奴婢…奴婢回去实在无法交代啊!”
她眼神深处那抹紧张与焦躁,在苏云昭锐利的目光下几乎无所遁形。
苏云昭不再推拒,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沉甸甸的白瓷汤盅。
指尖触及温热的盅壁,一股暖意传来,但她心底却一片冰寒。
她垂眸,假意要将汤盅送至唇边,却在凑近的瞬间,鼻翼微不可察地轻轻翕动。
一股极淡的、近乎被参汤浓郁药气完全掩盖的异样气息,如同毒蛇吐信,悄然钻入她的鼻腔。
那不是药材常见的苦香或甘醇,而是一种…带着些许甜腥的、令人作呕的腻味。
这气味极其微弱,若非她前世在法医毒理实验室中经年累月的浸淫,对各类毒物的气味有着超越常人的敏锐感知,绝难察觉。
是“缠丝萝”!她脑中立刻闪过这个阴毒的名字。
此物性极阴寒,无色无味者为上品,看来柳姨娘弄到的这批,还带了少许未能完全祛除的杂质腥气,正好成了指向罪证的破绽。
汤面平静无波,色泽金黄澄澈,与寻常参汤无异。然而,这细微到极致的气味差异,加上春桃这非同寻常、非要亲眼看着她喝下的执拗姿态,已然让她心中的警铃震耳欲聋。
柳姨娘,终究是忍不住,对她用了这最阴险,也最难防备的手段——慢性毒杀。
“姨娘一番美意,我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识抬举了。”
苏云昭抬眼,对上春桃那紧盯着她、几乎不敢呼吸的目光,忽然手腕一倾,作势要将那盅滚烫的汤药倒入旁边一盆长势不甚旺盛的兰草之中,“只是我思及母亲,心绪难平,实在无心享用
。这上好的参汤,蕴含天地精华,不如用来滋养这盆母亲生前最爱的兰草,也算全了姨娘一番心意,聊表我对母亲的追思。”
“不可!万万不可!”春桃见状,魂飞魄散,失声惊叫起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下意识地就伸手要去抢夺汤盅,动作快得近乎失态。
电光石火之间,苏云昭手腕稳稳停住,汤盅悬于兰草之上,分毫未洒。
她目光骤然锐利如出鞘寒刃,直直刺向惊慌失措的春桃,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棱:
“怎么?春桃,这姨娘精心熬制、金贵无比的参汤,我喝得,母亲留下的兰草…反而喝不得?”
春桃被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看得心胆俱裂,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语无伦次地辩解:
“大小姐明鉴!大小姐息怒!奴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这…这汤是给大小姐您补身子的,怎能…怎能给花草…奴婢只是…只是奉命行事啊!”
她伏在地上,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再也不敢抬头与苏云昭对视。
看着她这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的模样,苏云昭心中已然明了透彻。
她缓缓将汤盅放回托盘中,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没有立刻发作,打草惊蛇并非上策,揪出背后主使和找到确凿证据才是关键。
“滚回去。”苏云昭的声音不带丝毫温度,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告诉柳姨娘,她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汤…我自会‘好好斟酌’,不劳她再费心惦记。”
春桃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身,也顾不上收拾托盘,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出了疏影轩,背影狼狈不堪,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挽月迅速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脸上满是后怕与愤怒,胸口剧烈起伏:“小姐!那汤…那汤果然有问题!她…她们竟敢在侯府内院行此等龌龊之事!”
“嗯。”苏云昭言简意赅,目光落在那个白瓷汤盅上,眼神冰冷如霜。
她取出一根随身携带的、用于验毒的细长银簪,动作沉稳地探入剩余的汤液之中。
片刻之后,她取出银簪,只见探入汤液的那一截,原本亮白的簪身已然隐隐覆盖上了一层极淡的青黑色痕迹。
“果然如此。”
她低声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柳姨娘这是要让她在日复一日的“滋补”中,悄无声息地油尽灯枯,最终“病逝”。
“小姐!我们这就拿着这汤和银簪,去禀明老夫人和侯爷!看她们还如何狡辩!”挽月气得眼圈发红,急声道。
“不可。”苏云昭缓缓摇头,眸中闪过一丝冷静算计的光芒,“无凭无据,仅凭银簪变色与她丫鬟的失态,她大可推说是器具不洁,或是药材之间偶然相克产生的反应,甚至反咬一口,说我们故意陷害。
届时,不仅动不了她分毫,反而会打草惊蛇,让她有了防备。”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桌面,“更何况,打蛇…需打七寸。
她既已出手,我们便暂且隐忍,静观其变,看她接下来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届时…再连根拔起,方能永绝后患。”
她小心地将那盅毒汤密封起来,藏于隐蔽之处。
柳姨娘此刻,定然以为计策得逞,正躲在丽香苑中沾沾自喜,等待着她日渐“衰弱”的消息。
却不知,猎人与猎物的角色,从她端起汤盅的那一刻起,便已悄然互换。这疏影轩的寒冬,注定不会平静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