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那微妙而冰冷的风向变化,如同初冬时节骤然南下的寒流,迅速而无声地席卷了京城各个敏感的角落。
原本门庭若市、往来皆显贵的瑞王府,门前车马肉眼可见地稀落了不少。
一些原本态度暧昧、试图左右逢源的官员,此刻也悄然收敛了行迹,重新掂量着站队的方向与时机。
权力场中的嗅觉,往往比猎犬更为敏锐。
瑞王府,清梧轩。
书房内,炭火烧得并不算旺,带着一丝清寂的暖意。
萧景珩端坐在紫檀木书案之后,面前摊开着一卷边防舆图,指尖却并未落在山川关隘之上,而是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而低沉的笃笃声。
他神色平静,眉宇间是一片深沉的镇定,看不出半分因圣心转移而应有的焦虑或惶恐,仿佛朝堂上的那些暗流与冷遇,不过是指尖清风,过耳即散。
凌墨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垂手立于下首,声音平稳低沉,清晰地汇报着查探到的消息:
“殿下,消息来源已确认,指向锦华宫无疑。
那些书信…经由几位心腹谋士反复比对研判,确认并非原件,乃是精心仿造的副本。
其笔迹、行文习惯模仿得极为高明,几乎能以假乱真,若非属下等人深知几位老将军的刚直秉性与对殿下的纯粹欣赏,几乎要被其迷惑。
背后操弄之人,对几位将军的细节了解甚深,谢家那位小姐…嫌疑最重。”
“谢明蓁…”
萧景珩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眸色深沉如夜。
此女重生归来,携带着对过往未来的先知,手段频出,狠辣果决,且总能抢占一丝先机,确实是个极其棘手难缠的敌人。
“父皇生性多疑,对权柄看得极重,尤其是兵权。
此番构陷,可谓正中要害。
此刻我等若急于自辩,声嘶力竭,反会显得心虚气短,落入下乘,更坐实了那些莫须有的猜忌。”
“殿下,是否需要属下设法潜入锦华宫,盗出原件?或者,暗中寻访几位告老还乡、精通笔迹鉴定的翰林大家…”
凌墨提出建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伐之气。
萧景珩缓缓摇头,目光沉静:“不必。
父皇此刻疑心已起,我们送去任何看似有力的证据,在他眼中,都可能先入为主地认定是我们为了脱罪而伪造的。
此举非但不能洗刷嫌疑,反而可能弄巧成拙,将局面推向更糟的境地。”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轩窗微启,一股凛冽的寒气卷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
他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严寒中依旧挺立、枝叶上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青松,语气沉稳而坚定,“母后那边,可有消息?”
凌墨立刻回道:“皇后娘娘处已有回音。
安公公动用了宫中经营多年的暗线,已初步查明,那些书信所用纸张,并非信中所署年份应有的旧纸,而是江南官坊近一两年才新贡入宫中的‘澄心堂’特制纸,纸质细腻,带有独特的暗纹,与年份不符,此为一处破绽。
其次,墨迹虽做旧处理,但细闻之下,仍带有一丝新墨的锐气,与存放多年的陈墨沉稳之气迥异。
另外…安公公费尽周折,找到了一位曾在谢家做过西席、以擅长仿写各家字体而小有名气的老秀才。
虽无直接证据证明此次书信出自他手,但此人近期确实与相府大管家有过秘密接触,时间上与书信出现的时间颇为吻合。”
萧景珩微微颔首,冷峻的眉眼间未见丝毫放松,却也未显慌乱。
母后在宫中经营数十载,根基深厚,自有其不为人知的门路与手段。
这些查证到的线索,虽因顾忌打草惊蛇和缺乏铁证,无法直接摆到明面上扳倒林贵妃与谢明蓁,但足以像一根根细小的楔子,在父皇那已被猜忌充斥的心中,撬开一丝缝隙,埋下怀疑的种子,逐步削弱那些伪造书信的可信度。这需要时间,也需要时机。
“传话给母后,暂且按兵不动,隐忍为上。”
萧景珩沉吟片刻,果断下令,“只需让安公公设法,将这些查证到的蛛丝马迹,在不经意间,巧妙地透露给父皇身边最信任、也最谨慎的洪公公知晓即可。
洪公公侍奉父皇多年,深知圣心,他知道该如何把握分寸,在合适的时机,以合适的方式,让父皇‘偶然’得知这些疑点。”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凌墨身上,带着一种洞悉局势的冷静:
“眼下之势,与其在漩涡中心徒劳挣扎,急于自证,不如以静制动,暂避锋芒。
父皇的猜忌,根源在于对皇权旁落的恐惧,对儿子们声望过盛、结交重臣的本能警惕。
我越是在这敏感时期于朝堂上活跃,展现能力,结交臣工,他便越是不安,猜忌只会愈深。”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份空白的奏折,取过狼毫,蘸饱了墨汁,语气决然:
“传令下去,即日起,王府闭门谢客,一应饮宴游乐,全部推拒。
本王要亲自上书父皇,自请前往京畿各州县,巡查冬季河道疏浚、堤防加固事宜。
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躬身于地方实务,为君分忧,为民请命。”
这是一种姿态,一种明确表示自己无意结党、只愿为国效力、远离权力中心的姿态。
以退为进,既是消除父皇当下疑虑最有效的方法,也是以另一种方式积累政治资本,等待风头过去,再图后计。
凌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敬佩,躬身应道:“是,殿下。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他顿了顿,又问道,“那…安靖侯府那边,苏大小姐…近日似乎也有所动作,柳姨娘已被其设计扳倒,禁足失势。是否需要加派人手…”
提到苏云昭,萧景珩冷峻的眉眼几不可察地柔和了细微的一线,仿佛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她…做得很好。”
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了一丝几不可辨的暖意,“既能识破柳氏毒计,并顺势反击,足见其聪慧与坚韧。眼下柳氏虽倒,但其背后是否另有牵扯,尚未可知。
加派得力人手,务必护她周全,不得有失。京郊杏林堂张太医处,也安排我们的人盯着,若她有机会前往查探,沿途需确保万无一失。”
他很好奇,那个在逆境中依旧能绽放出如此锋芒的女子,在初步清扫了身边的障碍后,接下来又会如何行动,如何去追寻那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下的生母冤案真相。
而他自己,也需要在这看似被迫远离权力中心的蛰伏时期,布下更深的局,联络更可靠的力量,为应对靖王阵营下一步更猛烈的攻势,做好万全的准备。这盘棋,远未到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