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暗香斋。
窗外竹影婆娑,室内幽静无声。
谢明蓁端坐于临窗的紫檀木书案前,指尖轻轻拂过一本看似寻常的蓝皮账册,唇角噙着一丝冰冷而笃定的笑意。
那笑意未曾到达眼底,反而让她美丽的容颜平添了几分令人心悸的寒意。
绮罗垂手侍立在侧,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些,不敢打扰小姐的思绪。
“江南顾家,世代经营,积累的财富足以撼动一方。更是瑞王麾下那头号谋士顾长卿的本家。”
谢明蓁的声音平缓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然而话语中的算计却深沉如海,“前世,顾家便是靠着这泼天的富贵,为萧景珩铺平了多少道路,解决了多少银钱上的掣肘。
这一世,岂能再让他们如愿?”
她早已通过前世的记忆,清晰地掌握了顾家生意往来中的诸多细节,尤其是那些游走在律法边缘、不甚光彩的操作。
她让钱先生暗中物色了一个精于伪造账目文书、几乎能以假乱真的高手,又通过谢家遍布各地的人脉网络,找到了一个因嗜赌成性、亏空款项而被顾家严厉辞退的旧账房。
威逼,以家人性命相胁;利诱,许以重金和安排后路。
双管齐下之下,那个早已走投无路的旧账房,很快便屈服了,提供了顾家部分真实账目的格式、往来印记以及几位重要管事签字的样式。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那位伪造高手依据这些真实的“模板”,耗费心血,炮制出了一整套足以乱真的顾家“偷税漏税”账本与关联的交易凭证、契约文书。
其上记录的偷税数额之巨大,性质之恶劣,足以让顾家抄家灭族,永无翻身之日。时间、地点、交易对象、货物种类数量,所有细节完美契合,天衣无缝。
“都安排妥当了?”谢明蓁抬起眼帘,目光落在绮罗身上,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绮罗连忙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回小姐,万事俱备。匿名举报信已通过特殊渠道,直接递入了户部一位实权官员手中。
我们安排的‘关键证人’——那个知晓‘内情’的顾家远房旁支,也已‘恰好’被户部派往江南的巡官发现并‘保护’起来。相爷那边,也已准备妥当,只待明日早朝……”
谢明蓁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她不仅要一举扳倒顾家,断了萧景珩的重要财源,更要借此机会,沉重打击萧景珩的核心智囊团。
顾长卿是萧景珩的左膀右臂,家族卷入如此重罪,他自身难保,萧景珩为了撇清关系,保全自身,必须与他进行切割。
此乃阳谋,逼得萧景珩进退维谷,无论他如何选择,都会元气大伤。
翌日,金銮殿上,庄严肃穆。
承启帝高踞龙椅之上,听着各部官员依次奏报政务。
当议及江南税赋及漕运事宜时,丞相谢泊远手持玉笏,稳步出列,声音洪亮而沉痛:“陛下,臣有本奏,事关国法纲纪,不得不言!”
他双手高举一本厚厚的卷宗,神情凝重:
“近日,户部接到实名举报,并经初步秘密核查,发现江南巨贾顾氏,多年来利用其掌控漕运之便,勾结地方不法官吏,上下其手,大肆偷逃国家税赋,隐匿巨额收益,其数额之巨,触目惊心,实乃臣任职以来所罕见!”
他言辞恳切,又带着无比的愤慨:“陛下!顾氏一族,坐拥金山银海,富可敌国,却行此蠹国害民、动摇国本之举,实乃国法难容,天理难容!”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瑞王萧景珩所在的方向,声音提高,“更令人发指的是,据查,这江南顾氏,与瑞王府首席谋士顾长卿,乃是同宗同源,关系匪浅!
臣不得不疑,顾长卿对此滔天罪行,是否知情?甚至……是否参与其中,利用王府权势,为其家族不法行径提供庇护?而瑞王殿下……对此又是否知晓?”
此言一出,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整个金銮殿瞬间哗然!
支持靖王的官员们仿佛早已得到信号,纷纷出列表态,义愤填膺,要求陛下严惩顾氏,并彻查顾长卿,乃至追究瑞王失察之责。
中立的官员们则面面相觑,神色惊疑不定,意识到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即将来临。
萧景珩立于亲王班列之中,面色沉静如水,仿佛谢泊远口中那惊心动魄的指控与他毫无关系。
只有那掩在宽大织金袖袍之下,微微收拢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他心知肚明,这是谢明蓁与靖王阵营针对他发起的一场处心积虑的毒计。
顾先生家人经商,或许在细节上偶有打擦边球之举,但绝无可能,也绝无胆量进行如此大规模、系统性的偷税。这些所谓的“证据”,必然是精心伪造的产物。
但他更清楚,此时此刻,在对方有备而来、证据看似确凿的情况下,他若强行站出来为顾先生及其家族辩解,非但无法洗清嫌疑,反而会引火烧身,坐实“结党营私”、“包庇属下”、“与民争利”甚至“窥伺国帑”的更大罪名。
承启帝仔细翻阅着内侍呈上的“证据”副本,脸色越来越阴沉,目光也越来越锐利。
他抬起眼,那目光如同实质,压在萧景珩身上:“瑞王,谢丞相所奏之事,你可知情?”
萧景珩应声出列,躬身行礼,姿态从容,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涟漪:“回父皇,儿臣近日奉旨勘察京郊水利工程,忙于实务,对江南商贾经营及税赋之事,并不知晓细节。
顾长卿先生,自入儿臣府中以来,一向勤勉王事,品性清正,儿臣相信其个人操守,绝非纵容包庇亲属行不法之事的小人。”
他先是撇清自身,继而肯定顾长卿的个人品德,话锋随即一转:
“然,朝廷法度,重于泰山。既然有此举报,且证据似乎确凿,为证清白,为维护国法尊严,儿臣恳请父皇下旨,彻查此案!
若顾家果真违法,必依法严惩,绝不姑息!若顾先生确有失察之责,儿臣……亦绝不袒护!”
他这番表态,姿态放得极低,既表明了自己忙于公务、不知情,又表达了对皇帝的绝对服从和对朝廷法度的无条件尊重,同时隐隐将顾长卿个人与其家族进行了切割,保留了回旋的余地。
承启帝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神深邃莫测,似乎在权衡着各方利弊。
最终,他冷声开口,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准奏。
着刑部、户部、大理寺三司会审,严查江南顾氏偷税一案!
务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在此案查明之前,瑞王府谋士顾长卿,暂停一切职务,于其府中静候审查,不得随意外出,不得参与王府事务!”
“儿臣(臣)遵旨!”萧景珩与谢泊远同时躬身应道。谢泊远低头瞬间,眼中难以抑制地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之色。
退朝后,萧景珩回到瑞王府,径直步入清梧轩。他屏退左右,只留下凌墨一人。
“江南那边,情况如何?”萧景珩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凌墨神色凝重,单膝跪地:“属下快马加鞭赶去,还是晚了一步。
那个被他们利用、提供了部分真实账目信息的顾家旧账房,已在属下抵达前两日,‘意外’失足落水,溺毙河中。
而负责伪造整套证据文书的高手,也如同人间蒸发,踪迹全无。
对方手脚极为干净利落,我们……没有抓到任何直接证据,可以指向谢家或靖王府。”
萧景珩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果然如此。谢明蓁行事,一如既往的狠辣周密,不留丝毫可供反击的破绽。
“王爷,如今我们该如何应对?”凌墨抬头,眼中满是担忧与不甘。
“传信给顾先生,”萧景珩睁开眼,目光已恢复清明与冷静,深处却燃烧着隐忍的火焰,“让他……以家族蒙羞、无颜再居王府为由,主动上表,辞去王府谋士之职。
姿态要做得足,言辞要恳切。”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决断:“唯有如此,才能最大程度地保全他本人,也避免将火势彻底引到王府身上。告诉先生,暂且忍耐,蛰伏待机。
今日之辱,他日,本王必当为他,亦为顾家,讨回公道!”
弃车保帅,是眼下局势中,最为无奈,却也最为明智的选择。
但这笔账,他萧景珩,连同那位远在侯府、同样被卷入的苏小姐,都牢牢地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