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府,清梧轩。
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一切窥探的视线与寒冷的朔风。
炭盆烧得正旺,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却更衬得室内一片压抑的寂静。
萧景珩独自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不是公文,而是一张京城及周边的精细舆图。
他的目光落在京郊东北方向,一处标注着“谢氏温泉别业”的位置,久久不动。
凌墨带来的消息,像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弱火星,虽然渺茫,却指明了方向。那个伪造了几乎完美证据、随后人间蒸发的“高手”,最后消失的轨迹指向那里。
谢家,果然谨慎,将最关键的一环藏在自家产业中,且事后处理得干净利落。
“王爷,属下已安排最精干可靠的人手,扮作货郎、樵夫,在那别业周边暗中查访。
时间过去有些日子,痕迹恐怕……”
凌墨侍立在下首,声音透着谨慎。直接证据恐怕早已湮灭,如今只能寄望于一些被人忽略的细微之处,或是一两个可能知情却未被灭口的边缘人物。
“无妨。”萧景珩终于开口,声音因连日来的沉默而有些低哑,“谢明蓁行事周密,岂会留下明显把柄?
查,不是为了立刻找到铁证翻案,而是为了确认我们的判断,为了……找到那条蛇的七寸可能所在的位置。”
他修长的手指从舆图上移开,揉了揉眉心,一丝疲惫难以掩饰地泄露出来。“顾先生那边,安顿好了?”
“是。顾先生已搬出王府,暂居城南一处隐秘宅院,深居简出。
他让属下转告王爷,‘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臣暂歇于此,正好静心读书,反思己过。王爷不必以臣为念,当以大局为重。
他日若有机会,臣仍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凌墨复述着顾长卿的话,语气中带着敬佩。遭遇如此不公陷害,家族危在旦夕,自身前程尽毁,顾先生还能保持这般冷静与忠诚,实属难得。
萧景珩闭了闭眼,胸腔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愧疚、愤怒、还有深切的感激。
顾长卿是他最重要的臂助之一,如今却不得不亲手将他推开,这种滋味,如同钝刀割肉。
“王府内,近来如何?”他转换了话题。
凌墨神色一肃:“按王爷吩咐,凡与江南顾家有旧,或以往与顾先生往来稍密的属官、管事,均已暂时调离核心职位,或派外差,或予闲职。
府中用度一应削减,尤其筵席、采买等项,力求简朴。上下人等皆被告诫,谨言慎行,不得与外间非议牵扯。”
萧景珩点点头。这是做给皇帝看,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姿态。既然认了“失察”,既然要“避嫌”,就必须做得彻底,不留任何话柄。
“只是……”凌墨稍有迟疑,“咱们这一退,外头靖王府那边的气焰,似乎更嚣张了些。
昨日,靖王麾下那个叫高驰的侍卫统领,在酒楼与人吃酒,席间高谈阔论,隐隐有嘲笑我王府……人才凋零之意。
还有,谢家小姐似乎并未放松,属下的人发现,相府的人近日与几位原本中立的言官,走动频繁。”
“跳梁小丑,何足挂齿。”萧景珩嘴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淡的弧度,“让他们笑,让他们得意。站得越高,将来摔下来,才会越痛。”
他需要的正是对手的松懈。
谢明蓁自以为算计得逞,斩断了他一条臂膀,压制了他的声势,此刻恐怕正志得意满,筹划着下一步更凌厉的进攻。而人在得意时,最容易露出破绽。
“我们的人,安插得怎么样了?”萧景珩问。
凌墨眼中精光一闪,低声道:“王爷放心。
通过顾先生之前经营的一些隐秘渠道,以及王妃……苏小姐那边提供的一些京城商户关系,我们的人已成功进入两家与靖王府有钱粮往来、但与谢家关系稍远的商号,还有京畿大营两个不太起眼的岗位。
虽然位置不高,但胜在稳妥,能听到些风声。”
“很好。”萧景珩终于露出一丝近乎实质的寒意,“不争一时之气,不图眼前之利。
我们要看的,是更长远的东西。谢家与靖王绑定太深,林贵妃在宫中跋扈已久,他们势力扩张得越快,牵扯的利益就越广,内部的裂痕和对手的怨恨也就越多。”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微微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风立刻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父皇春秋鼎盛,最忌惮的便是结党营私、尾大不掉。如今谢丞相在朝堂上一呼百应,靖王党羽气焰熏天,林贵妃与外戚勾结……这些,父皇都看在眼里。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隐忍,就是示弱,就是让所有人都看到,是谁在咄咄逼人,是谁在结党营私,是谁……可能威胁到皇权的平衡。”
这不再仅仅是两个皇子之间的权位之争,更是一场对帝王心思的精准揣度与利用。
萧景珩在赌,赌他的父皇心中那根名为“猜忌”的弦,何时会被靖王阵营过分的扩张所拨动。
“王爷深谋远虑。”凌墨心悦诚服。眼前的困境非但没有击垮王爷,反而让他更加沉潜,布局更为深远。
“另外,”萧景珩关上窗,转过身,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封关于京郊水利工程的奏折上,“苏小姐那边,近来可好?安靖侯府,没有因顾家之事受到波及吧?”
凌墨回道:“安靖侯府一切如常。
苏小姐似乎……并未受太大影响,依旧在暗中查访她生母之事。前两日,她身边的拂雪姑娘还托人递了个口信,询问王爷是否需要侯府在江南的一些旧关系,帮忙留意顾家案件的细节。”
萧景珩眸光微动。那个聪慧而坚韧的女子,即使在自身处境微妙、又逢盟友遭难之际,依旧保持着冷静,并试图伸出援手。这份心性,这份敏锐,着实不凡。
“告诉拂雪姑娘,暂时不必。让她家小姐一切小心,尤其提防谢明蓁。
顾家之事,本王自有分寸。”他顿了顿,“也替本王……谢过苏小姐。”
“是。”
萧景珩重新坐回书案后,提起笔,开始批阅那些无关紧要、却被允许处理的公文。
他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沉静而孤峭,仿佛暴风雪中悄然扎根、积蓄力量的青松。
暂时的退避,并非认输。折断的枝桠之下,是更深邃的根系在黑暗中蔓延。失去的棋子在盘外,或许正以另一种方式,注视着全局。
而此时的丞相府,芷蘅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谢明蓁听着绮罗禀报朝堂后续以及市井中瑞王府声望受损的议论,唇边笑意清浅,手中把玩着一支赤金点翠凤凰步摇,那是林贵妃昨日刚赏赐下来的。
“萧景珩果然选择了断尾求生。”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点评一局与己无关的棋,“顾长卿一倒,他如同失了一目,短期内必是束手束脚。父皇让他暂停部分公务,看似轻罚,实则是收权,是警告。很好。”
绮罗小心道:“小姐,我们下一步是否按计划,针对瑞王府的产业……”
“不急。”谢明蓁将步摇插入发髻,对镜自照,镜中美人眼波流转,寒意森森,“打蛇要打七寸,但也要防止困兽反扑。
萧景珩此人,最擅隐忍。
我们逼得太急,反而可能让他彻底警醒,拧紧内部。
不如……让他稍稍喘口气,也让父皇看看,他这位‘仁厚’的皇兄,离了得力的谋士,是否真的就庸碌无为,是否……会对父皇的处置心生怨望。”
她要的,不仅仅是削弱对手,更是要在皇帝心中,一点点种下怀疑与不满的种子。
“让父亲那边也稍缓一缓,弹劾的奏章可以上,但不必像前几日那般密集。给瑞王府一点‘恢复’的假象。”
谢明蓁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覆雪的石径,“我们的重心,该稍稍移一移了。苏云昭……最近是不是太安静了些?”
绮罗心头一凛:“小姐的意思是?”
谢明蓁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外晦暗的天空,嘴角那丝笑意变得愈发幽深难测。
风雪将至,无人能独善其身。而猎手,从不只盯着一个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