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岩寺古朴的钟声,悠悠回荡在西山苍翠的群峦之间。
今日并非初一十五的大香期,但山道上依旧可见三三两两的香客,或步行,或乘着软轿,向着半山腰的寺庙行去。
苏云昭与李文萱一同在宝相庄严的大雄宝殿上了香,虔诚地跪在蒲团上祈愿,又捐了一笔不小的香油钱。
在知客僧恭敬的引领下,她们参观了寺内几处着名的景致,如据说极为灵验的许愿池,以及藏有前朝高僧血经的藏经阁。
整个过程,苏云昭表现得与任何一位出身高贵、举止优雅的闺阁小姐无异,言笑晏晏,偶尔与李文萱低声讨论几句佛理禅机,或是品评一下寺内珍藏的某幅字画。
“云昭,我瞧着你今日气色比前些日子在府里时好了许多,眉眼间的郁色也散了。”
李文萱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沿着青石铺就的小径缓缓而行,低声笑道,“看来这人啊,就是不能总闷在屋子里,出来走走,看看这山光水色,听听这梵音钟声,再多的烦闷也都涤荡干净了。”
苏云昭侧首对她浅淡一笑,笑容温婉,“文萱姐姐说的是。山中空气清新,视野开阔,确实让人心旷神怡,杂念顿消。”
她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周遭络绎的人群,凌墨安排的人手装扮成普通家丁或香客,看似随意,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无形的警戒圈,将她护在中心。
同时,她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也捕捉到了另一道若有若无、时远时近的视线——应是靖王府派来监视她的眼线,并未因上次刺杀失败而撤走。
在寺中专为贵客准备的净室用罢一餐精致的素斋后,苏云昭借口更衣,带着身形矫健、眼神警惕的拂雪,绕到了寺庙后院的放生池附近。
这里古木参天,环境清幽,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和偶尔几声鸟鸣,与前院的喧闹形成了鲜明对比,香客稀少。
“打听清楚了吗?”苏云昭站在池边,看着水中悠然摆尾的几尾锦鲤,声音压得极低。
拂雪迅速靠近一步,用几乎耳语的声音回禀:“问了一个负责打理后山菜园的小沙弥,人很憨厚。
他说李家庄就在山脚往东约三里地处,村口有棵三四个人合抱粗的大槐树,极为好认。他还说……”
拂雪顿了顿,语气更沉,“李家媳妇,就是锦娘,确实有些古怪,平日里几乎不出门,也不与村里人来往。但偶尔,会有穿着体面的‘城里亲戚’坐着马车来看她,神神秘秘的。”
城里来的“亲戚”?苏云昭心下了然,这多半就是靖王府监控锦娘的人。看来顾先生的消息无误,锦娘确实处于一种被软禁的状态。
就在这时,一旁那条通往山下村庄的狭窄石阶小径上,走上来一个提着竹篮的农妇。
她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鬓角已见霜色,面容带着长期劳作的憔悴,但一双眼睛在抬起看向她们时,却闪过一丝与普通农妇不符的警惕与精明。
她篮子里装着些刚采摘下来的、还带着露水的新鲜野菜。
拂雪眼神瞬间一凝,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将苏云昭更严密地挡在身后,同时极轻地道:“小姐,看她的步态,沉稳有力,下盘很稳,不像寻常妇人。
还有她虎口和指关节的茧子,更像是……长年练习拳脚兵器,以及做某些特定粗活留下的。”
苏云昭心中一动,莫非此人就是锦娘?
她正思忖着该如何自然而不引人怀疑地上前搭话,那农妇却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们专注的视线,脚步猛地一顿,警惕而锐利的目光直直看了过来。
在与苏云昭目光接触的瞬间,苏云昭清晰地看到对方瞳孔骤然收缩,眼中闪过极度的慌乱与惊惧,随即像是被火烫到一般,立刻低下头,紧紧攥着篮子,脚步匆匆,几乎是半跑着往山下疾步而去,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林荫小径尽头。
“小姐,她……”拂雪立刻看向苏云昭,眼神询问是否要跟上去。
苏云昭微微摇了摇头,抬手制止,“不必追了。她认出我了。”
或者说,是认出了她与记忆中那位故主——她生母,极为相似的眉眼轮廓。
锦娘那瞬间无法掩饰的慌乱,已是最好的证明——她确实知晓内情,而且这内情让她恐惧。但她显然身处严密的监控之下,不敢,也不能与任何可能带来变数的人接触。
此行目的,已然达到——确认了锦娘的确隐居在此,确认了她确实知晓关键内情,也确认了她目前身不由己、被严密监控的困境。
强行上前相认或追问,非但问不出任何东西,反而会立刻将她,也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险境。
回到寺中,与等候的李文萱汇合,一行人便如同寻常结束祈福的香客一般,乘坐马车,从容不迫地驶离了云岩寺。
马车轱辘压过山道,苏云昭轻轻掀开车帘一角,回望那逐渐隐没在苍翠山林中的寺庙飞檐,以及山下那个看似平静的李家庄。
找到锦娘,仅仅是走出了第一步。如何在这重重监控之下,安全地、隐秘地接触到她,并从她口中获取那份至关重要的证词,才是横亘在面前,真正棘手的难题。
数日后,瑞王府,清梧轩内。
萧景珩听着顾先生关于江南最新动向的详细禀报,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根据多方核实,不仅仅是粮食,药材、布匹、木料、乃至石料,都在被他们以各种名义暗中吸纳。
几处关键地区的常平仓几乎被扫空近半,市面上相关物资的价格已开始异常飞涨。
萧景琰这几乎是在掏空他的家底儿进行这场豪赌?他到底想干什么?或者说,谢明蓁到底‘看’到了什么?”
“结合我们的人观察到,谢明蓁近日常借故前往钦天监,与几位监正、保章正频繁接触,虽谈话内容不得而知,但行为本身已显异常。
属下大胆推测,他们可能极度确信,不久之后,江南必有大的变故,极有可能……就是天灾。”顾先生沉声分析道,脸上忧色深重。
萧景珩的手指在光滑的红木书案上有节奏地轻叩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们不能像他们一样,不计成本、不问缘由地盲目囤积,那会扰乱民生,劳民伤财,非治国之道。”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如炬,扫过江淮流域的每一处州县,每一条河流。
“你立刻选派一批精干可靠、熟悉河工水利的人,持我手令,秘密前往江淮各地,不惊动地方官府,实地勘察所有主要堤坝的坚固程度,记录各处水文站的近期数据,寻找可能存在的隐患和薄弱点。
要快,要仔细!”
“同时,让我们户部、工部的自己人,立刻开始秘密核算,倘若真有大灾发生,波及范围如我们所料,朝廷需要即刻调动多少粮草、银钱、物资,从何处调拨最为便捷高效,灾民如何安置疏导,瘟疫如何防范。
我要看到最详尽的预案!”
他要做的,不是去抢购那些可能根本用不上的物资去争抢功劳,而是扎实地、默默地做好一切应对准备。
若灾情为真,他的务实、高效与远见,能体现出与靖王那种略带哗众取宠意味的“先知”截然不同的格局与能力;若最终只是虚惊一场,他也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损失,顶多是耗费些人力。
“还有,”萧景珩补充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将我们探查到的,关于靖王异常囤积的迹象,以及江南可能存在的灾情风险,整理成一份密折,不必署名,通过绝对可靠的渠道,递到都察院某位以耿直敢言着称的御史手中。”
他不能直接上奏弹劾兄弟,那会落人口实,说他构陷。但他可以让这些风闻,提前在父皇和部分朝臣心中,埋下一颗疑虑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