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方才的喧嚣欢腾已被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取代。
秋风卷过,扬起细微的尘沙,却吹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凛冽杀意。
御前侍卫们刀剑尽出,寒光烁动,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将皇帝与一众宗亲重臣紧密护卫在中心。
他们警惕如鹰隼的目光,反复扫视着周遭每一寸林木、每一道阴影,仿佛那幽暗之中仍潜藏着无穷无尽的杀机。
皇帝端坐于御座之上,背脊挺直,面色却铁青得骇人。方才那支擦耳而过的弩箭带来的刺骨寒意,尚未从他神经末梢完全消退。
他目光如炬,沉冷地扫过下方被凌墨与高驰押解上前的几名黑衣刺客。
刺客们皆已带伤,行动受制,口中被粗鲁地塞入麻核,以防其咬毒自尽。然而,那一双双暴露在外的眼睛里,却只有一片枯槁的麻木与死寂,竟不见半分对死亡的恐惧或动摇。
“卸了下巴,仔细检查齿缝毒囊!”皇帝的声音打破凝滞,冷硬如万年寒铁,不带一丝活人的温度。
凌墨凛然领命,亲自上前,手法利落精准,逐一检查、拆卸、探摸,确保再无丝毫自戕之可能。
高驰垂手恭立一旁,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眼神却在不经意间,与远处人群中的谢明蓁有过一瞬极其短暂的、难以捕捉的交汇。
“说!何人指使?”洪公公尖细的嗓音陡然响起,带着惯有的、能刺入骨髓的压迫感,率先审问。
那为首的刺客闻声,只是从喉间挤出一声冰冷的嗤笑,极其倨傲地扭过头去,拒不开口。其余几人亦如是,任凭周围如何威逼呵斥,皆如顽石般沉默,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靖王萧景琰见状,立刻上前一步,躬身朗声道:“父皇!此等狂悖逆贼,竟敢于天子围场行此大逆不道之举,罪无可赦,天地不容!
儿臣请命,将此獠交予儿臣,必严加审讯,穷究到底,以揪出那幕后主使,夷其九族!”
他言辞恳切激愤,仿佛与此事毫无干系,唯有满腔忠君护国之志,急于剖白。
而一旁的萧景珩则显得沉稳许多,他声调平稳地分析道:“父皇,观此辈刺客,行事狠辣,训练有素,且死志坚决,恐非寻常乌合之众。
常规刑讯逼供,未必能即刻奏效。儿臣以为,或需另寻他法,从其来历、兵刃装备、衣着细节入手,细查蛛丝马迹,或能有所突破。”
皇帝听罢,微不可察地颔首,深沉的目光转向凌墨与洪公公:“此事,便交由你二人共同审理。凌墨,你负责查验刺客身上所有物品,追踪兵刃、衣帛、一切随身之物来源。
洪公公,宫内刑狱诸多手段,你应知晓如何撬开他们的嘴。”
“老奴(臣)领旨!”二人齐声应道,声音在空旷的围场中显得格外清晰。
苏云昭静立一旁,默然观察着一切。
她目光敏锐地注意到,其中一名刺客的靴底边缘,不甚明显地沾着一种罕见的红褐色黏土。
京西围场土质多为黑黄,此种红泥甚是少见,反倒像是……京城东南郊外,那片临近驿站的官道旁,特定区域才有的土质。
且刺客所用的弩箭,制式虽刻意寻常,但那箭杆的木质纹理异常紧密,尾羽的打磨修整方式,隐约透着军工匠人特有的规整与习惯。
她却并未立即出声。
此刻局势未明,贸然开口,不仅极易打草惊蛇,惊动那可能藏匿左近的暗桩,更会将自己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引来不必要的揣测与关注。她将这细微发现悄然压于心底,暗自记下。
凌墨与洪公公即刻将刺客押了下去,现场气氛依旧凝重得如同结冰。
皇帝虽受了惊吓,但经此一事,反而彻底激起了他的雷霆之怒,他下令围场彻底戒严,各处增设岗哨暗卡,在查清真相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回到临时安排的营帐,苏云昭屏退左右,只留下心腹婢女挽月在侧。
“姑娘,今日之事,实在是太险了。”挽月犹自心有余悸,递上一杯温热的茶。
苏云昭接过茶盏,指尖仍透着几分微凉:“眼前的险,或许才刚开个头。刺客被生擒,那幕后之主必定如坐针毡。接下来,凌墨和洪公公能否问出实质的东西,才是关键。”
“姑娘觉得……会否是靖王……”挽月压低声音,几乎细若蚊蚋。
苏云昭缓缓摇头:“未有实证,不可妄断。但谢明蓁定然脱不了干系。先前那投毒之事,与今日这刺杀,时机衔接得过于巧妙,俨然一套精心设计的连环计策。
投毒制造混乱是第一步,若成,则可一举重创皇室与重臣;若不成,也能最大限度地吸引和分散护卫的注意力,为这第二步的刺杀创造可乘之机。只是他们千算万算,终究没算到……”
“没算到姑娘慧眼如炬,早已识破投毒之局,更没算到姑娘竟有如此魄力与能耐,于千钧一发之际救驾功成!”挽月眼中满是后怕与钦佩。
苏云昭面上却无半分得色,反而笼上一层忧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经此一事,我怕是彻底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她沉吟片刻,压低声音吩咐道,“挽月,你需设法,做得隐秘些,替我悄悄给凌墨统领递个话,不必提我,只匿名提示两点:
其一,刺客靴底红泥,疑东南官道;其二,弩箭制作工艺,或涉军中匠人。”
“是,姑娘,奴婢明白。”挽月神色一凛,低声应下,旋即悄然退去安排。
帐内终于只剩下苏云昭一人。
她独自坐在灯下,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皇帝方才赏赐的那枚羊脂玉璧,触手虽温润细腻,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这突如其来的浩荡皇恩,是护身符,又何尝不是一道催命符?
谢明蓁今日算计接连落空,反让她苏云昭意外得了圣心,名利双收,以谢明蓁那睚眦必报、刻毒狭隘的性子,接下来的反击只怕只会更加狠辣猛烈,无所不用其极。
她必须更快,更快地找到能彻底扳倒林贵妃和谢明蓁的铁证。
锦娘临终前透露出的那个“假孕抱子”之秘,无疑是关键的突破口,但需要确凿的实证链。如今得了可随时入宫的恩典,倒确实方便了她后续暗中行事。
只是,那个在混乱中悄然送来弩箭示警纸条的神秘人,究竟是谁?
那纸上沾染的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奇异药草气息……她总觉得似乎在何处闻到过,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具体来源。
夜更深了,围场中大部分营帐都已熄灯,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唯有关押刺客的营区与皇帝那偌大的御帐周遭,依旧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凌墨与洪公公的审讯,显然遇到了极大的阻力。
苏云昭躺在榻上,阖着眼,却毫无睡意。耳畔是帐外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模糊声响。
她总觉得,这死寂的秋夜之下,正无声无息地涌动着更深、更险恶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