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内,时间仿佛被拉长。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锁在司苑局掌苑女官手中的白玉盘上,以及那些在谢明蓁座位区域一寸寸仔细搜查的宫人身上。
空气凝滞,只剩下风吹过花叶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压抑着的抽气声。
司苑局女官年约四十,面容严肃刻板,手法却异常娴熟老练。
她将取自金簪卡扣和谢明蓁裙摆的花粉分别置于羊脂白玉盘中,又命小宫女迅速取来少许御花园中新鲜的金盏菊花粉作为参照。
她用小银匙极其小心地拨动、对比着三份花粉,时而凑近细观其形态色泽,时而轻嗅其特有气味,整个过程一丝不苟,神情专注。不过片刻,她便转身,面向皇后,躬身清晰回禀:
回皇后娘娘,经奴婢仔细查验比对,金簪卡扣内所藏之花粉,与谢小姐裙摆上所沾花粉,无论颜色、形态、质地、乃至细微气味,皆与园中金盏菊花粉一般无二。三者同源,确凿无疑。
女官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御花园中!
先前还有些怀疑苏云昭花粉之说过于牵强、异想天开的人,此刻也都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事实胜于雄辩!
金簪上的花粉,极大可能就是来自谢明蓁自身,而非她口中那个最后接触发簪的苏云昭!
谢明蓁脸上那强装镇定的面具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血色瞬间褪去,变得苍白。
她强笑道:即……即便如此,也只能证明臣女裙摆不慎沾染了花粉,或许……或许是不小心蹭到了发簪,岂能……岂能就此证明是臣女陷害?
苏妹妹此说,未免太过武断!她犹自挣扎,试图扭转局面。
苏云昭却并不与她争辩,只是将目光投向那些仍在搜查的嬷嬷。
仿佛是回应她的期待,很快,一位负责搜查座位的嬷嬷有了发现。
她从谢明蓁坐过的那张铺着软缎锦垫的紫檀木椅的缝隙中,小心地用银镊子拈出几片细微的、已然干枯却依旧能辨认出形状的淡黄色花瓣碎屑,以及更多同样颜色的花粉!
娘娘!在谢小姐坐垫缝隙中,发现金盏菊花瓣碎屑及花粉!嬷嬷的声音带着发现证据的肯定。
几乎同时,另一位检查丫鬟珠儿的嬷嬷也回禀道:禀娘娘,丫鬟珠儿指甲缝中,亦嵌有大量金盏菊花粉残留!已用银针剔出验证!
接连的发现,如同重锤,一记记敲在谢明蓁的心上!
坐垫下的花瓣碎屑和花粉,说明那里曾近距离接触过金盏菊!
珠儿指甲缝里的花粉,更是直接将她与金盏菊,乃至与这番举动紧密联系在一起!
奴婢……奴婢不知……是小姐让奴婢……珠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听到指甲缝里都发现了花粉,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涕泪横流地就要招认。
住口!你这背主的贱婢!谢明蓁厉声喝止,眼神狠厉如刀,狠狠剐过珠儿,吓得她浑身一颤,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谢明蓁转向皇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珠瞬间滚落,声音哀婉凄楚:
皇后娘娘明鉴!定是这贱婢手脚不干净,不慎丢失了发簪,又怕受责罚,才故意栽赃给苏妹妹!甚至可能……可能是她故意摘了金盏菊,弄出这些花粉痕迹污蔑臣女!
臣女御下不严,竟让此等背主忘义、心思歹毒之人混在身边,臣女有罪!臣女有罪啊!请娘娘责罚!
她伏地痛哭,将所有的责任瞬间全推到了丫鬟身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表演得情真意切,仿佛自己也是受害者。
这一手弃车保帅,不可谓不快,不可谓不狠。
许多原本已经认定是谢明蓁主使的人,见她如此作态,又不禁生出几分疑虑——难道真是丫鬟自作主张?
苏云昭冷眼旁观着谢明蓁的表演,心中冷笑连连。到了这一步,还想金蝉脱壳?
她再次开口,声音清越,打破了谢明蓁营造的悲情氛围:皇后娘娘,若仅是花粉、花瓣痕迹,或许还可推说是巧合,或是丫鬟一人所为。
但臣女方才细观发簪,还发现一处蹊跷,足以证明此事乃精心策划,绝非丫鬟一人临时起意所能为。
众人的注意力再次被拉回。
苏云昭重新拿起那支金簪,这一次,她将簪子侧过,将宝石与金托连接的金属卡扣部位,完全展示出来。
请娘娘与诸位细看这卡扣衔接之处。其右侧边缘,有极其细微、但确凿无疑的向内弯折变形之痕。
她指尖轻轻拂过那几乎肉眼难辨的细微扭曲:
西域进贡的金簪,做工向来精湛绝伦,金质优良,卡扣设计更是为了牢固镶嵌宝石,若非施加刻意且方向巧妙的外力掰动,绝难出现此等细微却明确的变形。
她目光如炬,扫过瘫软的珠儿和跪地哭泣的谢明蓁,缓缓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这痕迹,绝非不慎跌落或正常触碰所能造成。它更像极了有人为了刻意制造发簪曾被‘强行拉扯’、‘不慎钩挂’的假象,而故意用工具或巧劲掰动所致!
试问,苏云昭声音抬高,带着凛然之气,若真是珠儿不慎丢失发簪,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冒着损坏御赐之物的风险,去刻意制造这样一个‘拉扯’的痕迹?
除非!
她斩钉截铁,她需要这个‘拉扯’的痕迹,来佐证、来坐实她所谓的‘苏小姐碰了奴婢发髻一下’的指控!让这个指控看起来更加真实可信!
而这等心机,这等对细节的刻意营造,绝非一个惊慌失措、只想脱罪的小丫鬟能想到、能做到的!其背后,必有主使之人,精心策划了这一切!
逻辑链条至此,彻底闭合!
花粉指向谢明蓁的裙摆和座位,指甲花粉和座下花瓣指向珠儿的行动,卡扣的故意变形则彻底揭露了这是一个处心积虑、伪造证据的陷害阴谋!
人证(珠儿的指认)、物证(发簪的位置和痕迹)在苏云昭抽丝剥茧的分析下,被逐一拆解,露出了其下隐藏的丑陋真相。
在场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看向苏云昭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叹与深深的佩服。
这位安靖侯府的嫡女,不仅观察入微,心思之缜密、逻辑之清晰、临场之镇定,简直超乎想象!
而看向谢明蓁的目光,则变得无比复杂,有鄙夷其手段下作,有怜悯其弄巧成拙,但更多的,是看穿其蛇蝎心肠后的冰冷与疏离。
皇后端坐上方,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目光沉静如水,看向伏在地上,肩膀耸动、哭得几乎晕厥的谢明蓁,心中明镜似的。
她如何不知这必然是谢明蓁的手笔?但谢明蓁背后是根深叶茂的丞相府和势力渐长的靖王,此刻宫宴之上,众目睽睽,并非彻底撕破脸皮、穷追猛打的时候。
权衡只在刹那。
皇后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打破了现场的死寂:事情已然明了。
丫鬟珠儿,背主构陷,污蔑贵女,更损坏御赐之物,数罪并罚,罪不可赦!拖下去,杖责八十,发配掖庭局为苦役奴籍,永世不得出宫!
谢小姐谢明蓁,御下不严,管教无方,险些酿成大错,惊扰宫宴,罚俸一年,回府闭门思过两月,每日抄写《女诫》、《内训》各十遍,静思己过,以儆效尤!
苏云昭明察秋毫,辨析冤屈,赐东海明珠一斛,江南云锦四匹,玉如意一柄,以示嘉奖与抚慰。
处置已下,迅雷不及掩耳。
珠儿在一片凄厉的哭嚎求饶声中,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太监粗暴地拖了下去,她的命运已然注定。
谢明蓁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强忍着屈辱和滔天的恨意,叩首领罚:臣女……谢娘娘恩典……臣女定当深刻反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她精心设计、志在必得的一局,不仅没能扳倒苏云昭,反而让自己当众出丑,颜面扫地,还受到了实实在在的惩罚!
宫宴最终在一片诡异、压抑的气氛中匆匆收场。
命妇闺秀们依次告退,经过苏云昭身边时,目光各异,但再无一人敢带丝毫轻视。
苏云昭平静地接过皇后丰厚的赏赐,神色依旧淡然。
她知道,这场胜利,仅仅是与谢明蓁,与那庞大阵营交锋的开始。今日她让谢明蓁乃至其背后势力吃了如此大亏,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风浪,只会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