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散去,暮色四合,天际最后一抹绯红也悄然隐去,换上深蓝的夜幕,几颗疏星点缀其间。
苏云昭随着引路宫女,再次踏入那庄严肃穆、灯火通明的昭阳殿。
殿内,熟悉的檀香气息袅袅弥漫,带着宁心静神的意味。
皇后周氏已换下宴客时那身象征身份的繁复华服,只着一身家常的绛紫色宫装常服,乌黑的发髻间也仅簪了一支简单的碧玉簪,正坐于暖榻之上,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串光泽温润的佛珠。
臣女苏云昭,叩见皇后娘娘。苏云昭行至殿中,敛衽行礼,姿态恭谨从容。
皇后抬眸,目光落在她身上,温和之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赞赏:平身吧。今日之事,你受委屈了,也做得……极好。
她声音平和,指了指下首的绣墩,坐吧,不必拘礼。
谢娘娘。苏云昭依言端坐,脊背自然挺直,神情不卑不亢,既无得意之色,亦无惶恐之态。
皇后看着她这般气度,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激赏,语气也柔和了些许:临危不乱,观察入微,条理清晰,更难得的是这份沉得住气的镇定。
你这份心性和聪慧,颇有……颇有你母亲当年的风范。她提及苏云昭早逝的生母,语气中带着些许真切的追忆与惋惜,可惜……她去得实在太早了些……
苏云昭心中微动,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一颗石子。
她垂首,声音平稳:娘娘过誉。臣女只是不愿平白蒙受不白之冤,据理力争罢了。母亲若在天有灵,想必也不愿见女儿任人欺凌。
皇后微微颔首,拨动佛珠的动作未停,今日你能在绝境中自证清白,凭借的是真本事,而非侥幸。
但你也需明白,她话锋一转,语气渐沉,带着告诫的意味,谢明蓁今日虽失颜面,受惩处,却并未伤及根本。
她背后站着的是树大根深的谢丞相府,更与靖王萧景琰关系匪浅,利益交织。
今日你让她,让她背后的势力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他们必定怀恨在心,日后你的处境,只怕会更加艰难,行事需万分谨慎,步步为营。
这是在明确地提醒她,谢明蓁并非孤身一人,其背后是盘根错节的靖王阵营,力量不容小觑。
苏云昭心领神会,郑重应道:是,臣女谨记娘娘教诲,日后定当更加小心。
你是个明白孩子。
皇后摩挲着光滑的佛珠,沉吟片刻,似在斟酌言辞,终是开口道,你母亲当年……与那位如今身在冷宫的林氏,也曾有些旧怨牵扯。
如今林氏虽暂居冷宫,看似失势,但其子靖王势大,谢明蓁又与其勾结甚深,你执着于调查生母旧案,难免会触及他们的核心利益,乃至一些见不得光的隐秘。
日后若遇难处,宫中险阻,可凭本宫当日所赐你的那枚玉佩,来昭阳殿寻可靠之人相助。本宫……会护你周全。
这已是极为明确和郑重的庇护承诺,超出了寻常的欣赏范畴。
苏云昭心中一震,起身再次深深行礼:娘娘庇护之恩,臣女没齿难忘,感激不尽!这枚玉佩和皇后的承诺,无疑是她今后在波谲云诡的宫廷中立足、调查的重要依仗。
几乎就在苏云昭于昭阳殿聆听皇后教诲的同时,丞相府,那精致华美、处处透着不凡的芷蘅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哗啦——哐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接连响起,上好的官窑青瓷茶盏、晶莹剔透的水玉镇纸、乃至一架小巧玲珑的珊瑚摆件……皆被狠狠掼在地上,瞬间化为齑粉碎片,四散飞溅!
谢明蓁胸口剧烈起伏,一张俏脸早已涨得通红继而转为铁青,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宫宴上的楚楚可怜、温婉得体?
只剩下被极度羞辱和愤怒扭曲的狰狞,眼神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喷射出来。
苏云昭!贱人!贱人!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让你不得好死!她咬牙切齿,声音嘶哑,如同地狱中爬出的恶鬼,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浓烈的恨意。
侍立在一旁的绮罗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壁里,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主人的怒火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疯狂地发泄了一通,将目之所及能砸的东西几乎都砸了一遍后,谢明蓁猛地扭过头,猩红的目光死死盯住绮罗,眼神阴鸷骇人:
去!立刻去找我们的人!把‘苏云昭心机深沉,狡诈恶毒,故意设计陷害相府嫡女,其心可诛’的话,给我想办法散播出去!
我要让她在京中名誉扫地,人人唾弃!看哪个高门大户还敢娶这种蛇蝎妇人!
是!是!小姐!奴婢这就去!绮罗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这令人窒息的内室。
然而,这一次,谢明蓁试图操控舆论的算盘却未能如愿。
宫宴之上,苏云昭如何凭借花粉细微之处,一步步拆穿阴谋、铁证如山的过程,早已随着众多亲身经历的命妇闺秀们回府,如同长了翅膀般,迅速在京城顶尖的世家圈层中传扬开来。
众人虽慑于丞相府和靖王的权势,不敢在明面上大肆议论,但私下里,哪个不是心明眼亮?对谢明蓁此番偷鸡不成蚀把米、手段下作却反遭打脸的行径心照不宣,暗中鄙夷。
而对苏云昭的机智、冷静与胆识,则不乏赞誉与惊叹。
此消彼长之下,谢明蓁试图泼出的脏水,在铁一般的事实和悄然转变的风向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并未能掀起她预期中的风浪,反而更坐实了她气量狭小、输不起且品行有亏的名声。
这消息,自然也第一时间传到了瑞王府,萧景珩的书房——清梧轩内。
烛火摇曳,映照着萧景珩清俊沉稳的侧脸。
他正在批阅几份从边境送来的加急文书,凌墨垂手立于下首,低声将宫宴风波的始末,包括每一个细节,清晰、完整地禀报完毕。
王爷,苏小姐已安然化解危机,谢明蓁当众出丑,被皇后娘娘重罚闭门思过、抄写经训。
苏小姐……心思之缜密,应对之从容,洞察之敏锐,实属罕见。
凌墨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佩服。他身为暗卫统领,见过能人异士无数,但如苏云昭这般于绝境中逆转乾坤的闺阁女子,确是头一回见。
萧景珩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抬眸,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了一下,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她一向聪慧。他早已知道她有能力应对,但亲耳听闻她是如何于谈笑间抓住对手破绽,步步为营,最终反败为胜,心中仍不免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赏与……欣慰。
王爷,谢明蓁经此一事,颜面尽失,恐会对苏小姐更加忌恨,接下来的手段也可能更为狠毒剧烈。我们是否需再加派人手,或者……凌墨请示道,带着一丝担忧。
萧景珩略一沉吟,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道:暗中保护即可,非到万不得已,勿要轻易插手。
她需要这般风雨来磨砺成长,也要让她习惯依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中立足。
但,他语气微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务必确保她的安全无虞,尤其是密切关注靖王府那边的所有动向,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是!属下明白!凌墨领命,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萧景珩起身,走到窗边,推开菱花格窗,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天边那轮被薄云遮掩、若隐若现的冷月,目光变得幽深难测。
苏云昭的锋芒已露,再难遮掩。
这既会给她带来无处不在的明枪暗箭,危险重重,却也可能会为她带来意想不到的机遇和助力。
他与她之间那被无形命运丝线牵引的关联,似乎正变得越来越紧密,难以分割。
而安靖侯府,疏影轩内。
苏云昭也已通过挽月带来的外界消息,得知了谢明蓁散布谣言却收效甚微的情况。她并未感到意外,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早已料到如此。
小姐,谢小姐这次在您手上吃了这么大的亏,只怕……绝不会善罢甘休,日后定会变本加厉。
拂雪侍立在旁,面露忧色。她武功虽好,却深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知道。
苏云昭语气平静,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株在夜色中舒展枝桠的梅树,经此一事,她也该彻底明白,我苏云昭,绝非她想象中那般可以任意揉捏、束手就擒的软柿子。
仇恨的种子既已种下,开花结果便是迟早的事。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冰冷而坚定的光芒,而我们,也不能再被动等待了。锦娘那边……顾先生可有什么新的消息传来?
宫宴风波虽暂告段落,但苏云昭心中雪亮,真正的暗涌才刚刚开始。
谢明蓁及其背后势力的疯狂报复,生母旧案背后可能牵扯的惊天隐秘,以及那越来越近、几乎能感受到肃杀之气的夺嫡中……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催促着她必须更快、更稳地强大起来,织就属于自己的力量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