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旨意既下,宫中立刻忙碌起来,为两位即将远行的亲王筹备践行宴。虽因边情紧急,宴席不宜过分铺张,但皇家仪制不可废,故而设在御花园澄瑞亭畔的水榭之中,既显亲近,又不失天家气度。内侍监早早遣人打扫布置,锦毡铺地,屏风设座,四周悬挂宫灯,又备下时令佳肴并御酒若干。
是夜,玉兔东升,清辉洒落。水榭四周宫灯高悬,柔和的光晕映照着粼粼波光,与天际疏星遥相呼应。皇帝与皇后端坐主位,林贵妃伴驾在侧,其余几位位份较高的妃嫔亦在席间。瑞王萧景珩与靖王萧景琰分坐两侧下首首位,众臣依序而坐,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潜涌。丝竹之声悠扬,却难掩席间那份无形的紧张与揣测。
谢明蓁今日特意精心打扮过,一身湖蓝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外罩同色系轻纱披帛,云鬓高绾,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行动间流光溢彩,衬得她肤光胜雪,容色倾城。她端坐于父亲谢丞相身后的女眷席中,姿态优雅,目光却时不时状若无意地飘向对面的靖王,眼波流转间,情意与期许交织。她深知此次践行宴意义非凡,既是送行,亦是展现她与靖王默契、巩固自身形象的大好时机。
酒过三巡,菜肴上过五味,皇帝举杯,说了一番勉励的话,无非是“同心协力”、“为国建功”、“早日凯旋”之类。众人恭敬聆听,随后便是依礼向二位亲王敬酒祝愿的环节。官员们依次上前,言辞恳切,祝福殷殷。
谢明蓁看准时机,在父亲一个微不可察的眼神示意下,袅袅起身。她手捧一个精心绣制的四合如意云纹锦囊,锦囊用料考究,以金银线绣出祥云瑞兽,下坠同色丝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她步履轻盈地走到靖王席前,盈盈一拜,姿态优美动人。
“殿下即将远征,北境苦寒,风沙凛冽,刀剑无眼。”
她的声音清越婉转,刻意控制在能让周遭不少人都听得清楚的音量,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柔美,“明蓁心中万分牵挂,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昨日特地去大护国寺,于佛前焚香祷告整日,诚心求得这枚由方丈大师开光加持的护身符。”
她双手将锦囊高高奉上,微微抬眸,眼中水光盈盈,满是诚挚的担忧与仰慕,“恳请佛祖庇佑殿下平安康泰,所向披靡,旗开得胜。愿殿下早日荡平寇虏,靖边安民,凯旋而归。明蓁……在京中期盼佳音,日日为殿下祈福。”最后一句,声调微颤,带着几分小女儿的娇羞与不舍,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萧景琰见状,心中大为受用。他本就对谢明蓁的才貌与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情深义重”颇为满意,此刻在帝后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得她如此公开且隆重的关切,顿觉脸上有光,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他朗声一笑,中气十足,接过那沉甸甸的锦囊,入手便能摸出里面符牌坚硬温润的轮廓,更觉她用心至极。
“谢小姐有心了!此物珍贵,心意更重。本王在此谢过!此去北境,必不负陛下重托,不负苍生所望,亦不负……小姐此符。”他目光灼灼地看了谢明蓁一眼,将其郑重收入怀中贴身处,动作间带着武将的豪迈。
这一幕落在席间众人眼中,自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一段锦绣良缘仿佛已在眼前。林贵妃面露得意,微微颔首,显然对谢明蓁这番表现十分满意。皇帝目光扫过,神色莫辨,只端起酒杯轻啜一口。一些支持靖王的武将及官员已忍不住低声交口称赞谢小姐贤德淑良、情深义重,与英武的靖王殿下甚是相配。
众人的目光,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另一位虽已赐婚却尚未完婚的准王妃,安靖侯府的苏云昭。她坐在女眷席中一个相对不起眼的位置,穿着一身藕荷色绣缠枝玉兰的缎裙,颜色素净,式样简洁,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玲珑簪,通身上下并无过多装饰,与珠光宝气的谢明蓁对比鲜明。她神色平静淡然,手持团扇轻摇,仿佛并未被方才那幕堪称精彩的“真情告白”所影响,只专注地看着案前一杯清茶。
苏云昭确实无意与谢明蓁争抢风头,更不屑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情深似海。她深知萧景珩此行重在抚民查案,并非沙场冲杀,但北境环境恶劣,战后易发疫病,且调查过程深入边军卫所,恐有未知风险。她更愿提供些实际有用的东西,助他顺利完成任务,平安归来。
待谢明蓁回座,席间因她引起的细微骚动渐渐平息,又经过几轮敬酒后,苏云昭才从容起身。
她手中拿着的是一个略显朴素的青布小包,与谢明蓁的精致锦囊相比,实在不起眼。她行至瑞王席前,规矩行礼,声音平稳清晰,不高不低:“殿下北行,责任重大,路途艰辛,望善自珍重。北地苦寒,风沙甚大,且战后伤病繁多,易生疠气。臣女不才,平日闲暇时翻阅了些医书古籍,并结合一些民间验方,整理出一些防治冻疮、驱避疫疠的草药方子,以及改良过的伤处清洁、包扎之法,皆已誊写清楚,附有图解。”她将小包递上,动作坦然,“另有一些自行配制的金疮药与防疫辟秽的药囊,药材寻常,制作粗陋,并非贵重之物,或能于艰难时略尽绵薄之力,以备不时之需。愿殿下此行一切顺利,边境早日安宁,百姓得以安居。”
她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外露的情感,只有实实在在的关切与支持。那青布小包与方才谢明蓁的精致锦囊形成鲜明对比,却莫名让人感到一种踏实可靠的力量。
萧景珩早已起身,神色郑重地双手接过。那小包入手颇有份量,里面是厚厚的纸页和几个扎得结实的药包。他抬眸看向苏云昭,她眼神清澈而坦诚,沉静如水,却透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他知道,她提供的绝非寻常之物,那些“改良”之法,必又蕴含着她那些奇特的、却往往极为有效的“知识”和见解,其价值远胜金银。
“多谢苏小姐。”
萧景珩的声音温和而诚挚,带着明显的感激与重视,“此物甚好,于北境军民皆是大有用处,胜过千金。本王定会善加利用,不负小姐这番心血。”他话语中的肯定与认真,与方才靖王回应谢明蓁时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更显深沉务实,是一种对合作伙伴的尊重与认可。
皇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微妙地停留了一瞬,食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皇后眼底则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微微弯了弯唇角。
谢明蓁冷眼旁观,心中嗤笑苏云昭寒酸小气,上不得台面,只会用这些微末伎俩讨好卖乖,终究是小家子气。然而她没注意到,席间一些注重实务的老成之臣,以及几位深知北境艰苦、深知后勤医药重要的将领,看向苏云昭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欣赏与认同。
践行宴就在这种表面和谐、内里微妙的气氛中接近尾声。两位亲王明日便将启程,京中的目光与心思,也已随之飞向了那片即将燃起烽火、承载着功业与风险的北境之地。山雨欲来的气息,弥漫在御花园的秋夜凉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