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偏殿内的奏对虽已结束,但其波澜却迅速蔓延至整个朝堂。不过半日功夫,瑞王萧景珩于北境推行新政、安抚边民,获陛下“务实仁厚”之评,靖王萧景琰主动出击、斩获颇丰却因“坑俘”之事受诫的消息,便已如插翅般传遍了京中各大府邸。茶楼酒肆、深宅后院,无人不在议论这两位风格迥异的亲王及其所代表的治国之道。
翌日常朝,太极殿上,百官肃立,鸦雀无声。鎏金铜柱映着初升的日光,将大殿渲染得金碧辉煌,更显天家威仪。皇帝萧鉴端坐龙椅之上,面色平静无波,仿佛昨日偏殿中那番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他依例询问了几件漕运、春耕的政务,目光偶尔状似无意地扫过队列前方的两个儿子。
萧景珩依旧一副温润谦和的模样,身着亲王常服,玉带束腰,垂眸静立,仿佛周遭一切议论皆与他无关。他面色沉静,唯有在陛下问及北境边民安置细节时,才上前一步,清晰扼要地回禀几句,言辞恳切,毫无居功之色。
反观萧景琰,则身姿挺拔如松,下颌微扬,剑眉之下星目炯炯,眉宇间带着一股未被完全认同的不甘与沙场磨砺出的锐利锋芒。他似乎仍沉浸在黑风峪大胜的余威之中,认为父皇那点告诫不过是文人迂腐之见,唯有赫赫军功才是硬道理。
待几件寻常政务议毕,吏部尚书与兵部尚书依旨出列,躬身呈上对二位亲王此次北行之功的叙功请赏条陈。条陈写得极有分寸,既充分肯定了靖王“勇毅果决,临机决断,扬我国威于边陲”的军功,也详细列举了瑞王“明察秋毫,革除积弊,安定民心,畅通粮道”的政绩。请赏的内容亦是严格按照亲王规制,无非是加赐金银缎匹、田庄奴仆,并无逾越之处。
皇帝默默阅毕,取过朱笔,在奏章末尾批下一个“准”字,声音平稳无波:“二位皇子差事办得妥当,各有功绩,赏赐便按此例执行吧。”
“臣等遵旨。”两位尚书躬身领命。
明眼人都知,这按例的赏赐背后,是陛下并未明言却已通过昨日奏对和今日态度清晰传达出的评判。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依序退出太极殿。一出殿门,那压抑的寂静瞬间被嗡嗡的议论声所取代。官员们三两成群,低声交谈,目光时不时瞥向前方那两位亲王的背影。
“瑞王殿下所行之法,看似平和渐进,不及靖王殿下雷霆手段夺目,实则利在千秋啊。边军后勤畅通无阻,民心归附,此乃固本培元之策,方是治国正道。”一位身着绯袍的清流文臣捋须感叹,语气中满是推崇。
身旁另一位官员却摇头反驳:“李大人此言差矣。北狄狼子野心,畏威而不怀德,岂是仁德所能轻易感化?靖王殿下雷霆一击,斩首慑敌,方能令其胆寒,不敢再轻易南顾。正所谓慈不掌兵,战场之上,些许俘虏,坑了便坑了,何足道哉?陛下未免过于仁厚了。”
“王大人慎言!”先前那文臣连忙制止,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陛下圣意,岂是我等可妄加揣度?靖王之功自是不假,然陛下提醒亦是为君父之殷切关爱。为将者自然需勇,然为帅者,乃至为君者,则需刚柔并济,张弛有度。陛下此举,乃是深意啊。”
又有一位中年官员凑近,低声道:“二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陛下圣明,二者兼顾,方是治国御下之道。只是……这日后……东宫之位……”他的话未说尽,只是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引得周围几人纷纷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
议论声虽低,却清晰地勾勒出朝堂上已然形成的无形壁垒。支持瑞王的清流文臣与看重靖王军功的勋贵武将,泾渭愈发分明。
萧景珩与几位上前道贺的文官寒暄几句,言辞恳切,态度温和,并未因陛下的肯定而有丝毫骄矜之色,令人如沐春风。另一边,萧景琰则被几名身着戎装或勋贵服饰的武将、勋臣围住,朗声谈笑着昨日黑风峪一战的细节,声震殿廊,豪气干云,引得文官队列那边频频侧目,神色各异。
二人于汉白玉的宫门外分别登车。靖王府的马车装饰更为华丽张扬,瑞王府的则显得低调内敛。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窥探的视线。
瑞王马车内,萧景珩面上那温润笑意微微敛去,指尖在膝上轻轻敲击着,眸色深沉如水。父皇的平衡之术,从未停止。此番肯定与赏赐,是奖赏,亦是将他置于更显眼处烘烤。他抬眼,望向窗外熙攘繁盛的街市,目光穿过人群,不知落向何处。北境暂安,然京中这无声的战场,硝烟才刚刚升起。
另一辆马车内,萧景琰冷哼一声,对随行的心腹侍卫高驰道:“父皇终究是年纪大了,处事愈发瞻前顾后,失了锐气。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胜者为王,何来那么多仁义可言?”他握了握拳,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唯有绝对的力量,才能掌控一切,令众生臣服。待日后……”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烁的野心已昭然若揭。
两位亲王截然不同的归程姿态,预示着朝堂之上,暗流并未因北境暂安而平息,反而因这番“功过分明”的评价,酝酿着更大的风波。那架关于储位归属的天平,在此刻因双方各有所得亦各有所“失”,似乎达到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平衡。而这脆弱的平衡,无疑需要一个新的、足够分量的砝码来打破,方能决定最终的倾斜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