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紫禁城沉入一片墨色之中。唯有乾元宫南书房的窗棂内透出昏黄的烛光,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一片孤寂的影子。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余几缕银辉勉强穿过雕花窗棂,与室内的烛光交织,在冰冷的地面上绘出斑驳的图案。
皇帝萧鉴并未安寝,而是独自坐在窗下的紫檀木嵌螺钿榻上。这张榻是他登基之初命内务府特制的,螺钿镶嵌出九龙戏珠的图案,在烛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他手边一盏雨前龙井早已茶温冷却,失了氤氲热气,只余下一抹苦涩的余香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
他面前的小几上,摊开着数份墨迹犹新的密奏。这些奏章由隐龙卫直接呈递,避开了常规的奏事渠道,纸上墨香犹存,字迹工整而谨慎,每一个笔画都仿佛承载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洪公公垂手侍立在阴影里,如同泥雕木塑,呼吸声几不可闻,仿佛与殿中的黑暗融为一体。烛火偶尔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映得皇帝深邃的眼眸明明灭灭,那眼中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思量与计较。
密奏上的字句,他早已烂熟于心。无非是近日朝局动向,二位皇子回京后各方势力的反应,以及那些老生常谈的、关于立储的隐晦试探。指尖无意识地在那些熟悉的名字上划过:谢泊远、林贵妃、安靖侯、清河崔氏、琅琊王氏……他们的心思,他们的盘算,他洞若观火,了如指掌。这些名字背后是一个个庞大的家族网络,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整个朝堂。
“平衡……”皇帝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却是冰冷的算计。这二字重若千钧,是他二十余年帝王生涯中时刻悬于心头的利剑。
朝局需要平衡,皇子之间更需要平衡。一味打压或扶持任何一方,都可能引来难以预料的后果,甚至动摇国本。如今北境事毕,景珩仁厚务实,得了贤名,根基更为稳固;景琰勇武激进,显了军威,亦赢得一批崇尚武力者的拥护。双方势力各有增长,也因对方的得势而各有不满,相互牵制。这局面本是他有意为之,如今却需再加调整,以免失去控制。
皇帝缓缓起身,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拂过光滑的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他踱至御案前,案上另一侧,玉镇纸下压着两份早已拟好、墨迹早已干透的圣旨草稿,只缺最后那方“皇帝之宝”的朱印。一份是赐婚靖王与丞相嫡女谢明蓁,另一份则是赐婚瑞王与安靖侯嫡女苏云昭。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谢明蓁”三个字上。谢泊远精心培养的嫡女,才貌双全,名声在外,更难得的是心思玲珑,手段不俗。他记得去年元宵宫宴上见过的那个女子,举止得体,谈吐不凡,眉眼间藏着不属于她那个年纪的深沉。身后是根深蒂固的丞相府、以及与之紧密相连的林贵妃一派。若嫁与景琰,靖王一派势力将如虎添翼,其锋芒恐更难制约。谢泊远那只老狐狸,怕是做梦都想让女儿登上后位,成为名副其实的国丈。
视线微移,看向另一个名字——“苏云昭”。安靖侯府那个看似不起眼、甚至一度备受冷落的嫡女。据皇后多次提及,以及他暗中观察,此女沉稳聪慧,心有沟壑,行事颇有章法,更难得的是心地纯善,并非攀附权势之辈。他想起去年秋猎时偶然见到的那一幕:瑞王景珩的马受惊,竟是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冷静地指出问题的症结,避免了可能的意外。那一刻,景珩眼中闪过的欣赏之色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更重要的是,安靖侯府早已式微,苏翰远中庸无能,在朝中并无深厚根基,她身后并无强大的外戚势力。若嫁与景珩,既可成全景珩那份不易察觉的欣赏之意,又可避免瑞王势力因婚姻而过度膨胀,恰能维持一种精妙的制衡。
而且……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深沉难辨的光。隐龙卫曾报,苏云昭一直在暗中调查其生母,前安靖侯夫人病逝的旧案。此事似乎牵扯到一些陈年的宫廷秘辛……那些被时间掩埋的往事,那些他不愿触碰却必须掌控的秘密。或许……这桩婚事,亦是一个契机,一个能投石问路,让他借此看清更多隐藏在水面下的暗流与脉络的契机。
这步棋,于公于私,于眼下于将来,都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
他重新坐回榻上,闭上眼,脑海中却已是波澜涌动,飞快地推演着这旨意下达后的种种可能。谢家与林贵妃的狂喜与愈发张扬,皇后的满意与支持,安靖侯府的惶恐与庆幸,瑞王的平静接受,靖王的志得意满……以及这纸婚约必将带来的朝堂势力新一轮的分化、组合与明争暗斗。
他想得更远——谢明蓁入靖王府后,必然会凭借其才智与家世,很快在王府内建立起自己的势力;而苏云昭入瑞王府,虽然背景单薄,但以她的聪慧和瑞王的青睐,也未必不能站稳脚跟。两位皇子妃的对比将会更加鲜明,朝臣们自然会各自站队,原本就微妙的平衡将被打破,然后重新建立。
一切皆在他的算计与掌控之中。
殿外忽然响起更鼓声,已是三更时分。洪公公的身影在烛光中微微一动,却又立即恢复了静止。皇帝睁开眼,望向窗外。月光不知何时已经突破了云层的封锁,清冷地洒在庭院中的青石板上。一阵微风拂过,带来远处荷塘的淡淡清香。
良久,他猛地睁开眼,眸中所有犹疑与权衡尽数褪去,只余下一片决断后的冷冽清明。他扬声唤道,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洪公公。”
一直如同隐形人般侍立在阴影中的贴身大太监立刻悄无声息地上前,躬身道:“奴才在。”
“明日午后,宣林贵妃过来一趟。晚膳后,再请皇后过来。朕,有话要与她们说。”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石坠地。
“嗻。奴才这就去安排。”洪公公心头一凛,愈发恭敬地应下,心中已然明了。侍奉皇帝三十余年,他太熟悉这种语气和神态了。这京城的天,这深宫的风,又要因陛下的心意而变了方向。
洪公公悄步退出殿外,轻轻带上门。皇帝独自留在殿内,目光再次落在那两份圣旨草稿上。烛光跳跃,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孤独而威严。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相信爱情与真心,但帝王之位早已将那些柔软的情感消磨殆尽。如今在他的眼中,婚姻不过是政治的延伸,是巩固皇权、平衡朝局的工具。两位皇子的幸福与否,在他的权衡中,远不及江山社稷的稳定重要。
“但愿你们能明白朕的苦心。”皇帝轻声自语,声音中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疲惫。但很快,那丝疲惫就被坚定所取代。他拿起朱笔,在圣旨草稿上轻轻圈点,做好最后的准备。
殿外,风声渐起,吹动着宫檐下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云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