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府邸门前车马渐稀,那宣告天恩的喧嚣仪仗已然离去,厚重府门缓缓闭合,将外界探究的目光与沸沸扬扬的议论声稍稍隔绝。府内,一种与靖王府截然不同的氛围悄然弥漫开来。那并非冷清,而是一种沉静内敛的秩序感,仿佛一块深潭,纵有巨石投入,激起层层涟漪,亦能很快恢复其深邃平静的本色。
萧景珩亲开中门,焚香设案,依制行礼,全程一丝不苟,从容不迫。他身着亲王常服,面容温润如玉,神情平和似水,接过那卷决定他终身大事的明黄圣旨时,动作稳健,谢恩之声清朗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起伏。仿佛接下的并非牵动无数人心绪的赐婚诏书,而只是一道关乎民生政务的寻常谕令。
颁旨的内监乃是宫中老人,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恭谨笑容,说着成套的吉利话,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却暗自细细打量着这位素以温润谦和、深藏不露着称的瑞王殿下。然而,他从那张波澜不惊的俊雅面容上,窥探不到任何一丝可供琢磨的异常情绪,唯有完美无缺的礼仪和无可指责的温和。萧景珩只是依礼吩咐侍卫统领凌墨厚赏天使,并客气地请至偏厅用茶歇息,言行举止,滴水不漏。
待天使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照壁之后,瑞王府内压抑着的轻微骚动才如解冻的春水般缓缓流动开来。王府长史、典簿、护卫首领等一众有头脸的属官纷纷上前,躬身行礼,脸上洋溢着真诚的喜悦与祝贺。“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声音虽不高,却饱含着由衷的欣慰。王爷订婚娶妃,乃是府中头等大喜事,未来王妃虽是安靖侯府嫡女,家世门第略逊于丞相府,但近来风评颇佳,闻其性敏聪慧,端庄沉静,与王爷温润如玉的气质甚为相配,实乃良缘。
萧景珩微微颔首,接受众人的祝贺,目光温润地扫过在场每一位,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有劳诸位。凌墨,传令下去,府中众人,皆赏三个月月例,同沾喜气。”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命令下达,府中仆从们脸上顿时绽开更加真挚的笑容,纷纷朝着书房方向叩谢恩典,做起事来手脚愈发麻利轻快,整个王府沉浸在一种有序的、内敛的喜庆之中,并无半分失态的喧哗吵嚷。
他转身,步履沉稳地穿过回廊,走向书房。窗外庭院中,已有管事领着几个小厮,正有条不紊地悬挂起象征吉庆的红绸宫灯,张贴剪工精巧的喜字。那鲜艳热烈的红色跃入他沉静的眼眸,映出一片明明灭灭的光影。他在窗前静立片刻,负手于后,目光似乎穿透了那绚丽的红色,望向了更深远的地方。
苏云昭……这个名字在他心中缓缓划过,带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那个在安靖侯府中秋宴上,于众目睽睽之下冷静自持、巧妙化解危机的女子;那个在漕粮之议时,于幕后提供精准数据、思路清奇,助他完善方案的女子;那个在流言蜚语缠身时,不卑不亢、坚韧沉静的女子。她与他见过的所有京城贵女都截然不同,身上没有半分矫揉造作的习气,也没有寻常闺秀的怯懦与短视。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总是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与不易折弯的韧性,偶尔流露出的那种不同于世俗的见解与智慧,常令他心生讶异与欣赏。
父皇此举,意在制衡朝局,他心知肚明。以谢家之盛配靖王,以苏家之弱配己身,既全了皇室颜面,又维持了微妙的平衡,不至令任何一方势力过早膨胀,此乃典型的帝王心术。这桩婚事,从一开始便烙印着深深的政治算计。然而,于他个人而言,这并非全然是一桩冰冷的交易与筹码。得此女为盟友,为并肩同行者,或许……并非一件坏事。前路注定遍布荆棘,暗礁重重,靖王与谢明蓁虎视眈眈,朝堂之上波谲云诡。能有这样一位冷静、智慧、心性坚韧的女子在侧,或许能为他略显孤寂沉重的征途,增添一分难得的助力与暖意。
只是,这份联盟关系究竟能走到何种地步,仍需时日与风雨的考验。信任,并非一纸婚书所能轻易赋予。
“王爷。”谋士顾先生温和的声音在书房门口响起,打断了萧景珩的思绪。顾先生手持一卷文书,脸上带着欣慰的笑意,“陛下此番赐婚,看似平衡,实则对王爷而言,未尝不是一着妙棋。苏姑娘慧心独具,沉稳有度,日后必是王爷贤内助,于王府、于大业皆大有裨益。”
萧景珩回身,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温雅笑容,示意顾先生入内:“先生所言甚是。苏氏确非凡俗女子。只是,眼下并非沉溺于婚庆之时。”他话音微转,语气虽温和,却带上了属于上位者的决断力,“吩咐下去,一应订婚纳彩之仪,皆由你与凌墨共同督办,务必依制而行,不可怠慢,亦不可奢靡逾矩,徒惹非议。”
“属下明白。”顾先生躬身应道。
“此外,”萧景珩走至书案前,指尖点过案上一份关于北境军务的奏报副本,神色渐凝,“北境军饷旧档核查之事,需再加派人手,加快进度。还有吏部呈上来的那份考功清吏司的年度评议,着人仔细核验,尤其是标注为‘卓异’与‘亟需汰黜’的官员,其背景、政绩、人际往来,都要一一厘清,不容有失。”婚事需办,但关乎国本、关乎他立足根基的政务,更是片刻不能松懈。他心中那盘关乎天下苍生、关乎帝国未来的大棋,早已落子如飞,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窗外的喜庆红色依旧耀眼,但书房内的空气,已迅速回归到一种冷静而高效的运转之中。瑞王府的喜悦,是内敛的,是克制的,更是与责任和谋划紧密相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