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两道意蕴深长的赐婚圣旨,如同精准投入看似平静湖心的两颗巨石,其引发的波澜绝非仅限于靖王府、瑞王府、安靖侯府与丞相府这四方府邸。
巨大的涟漪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整个京城权力场的每一个角落扩散开去,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弦,引发了一系列微妙、复杂而深刻的连锁反应。表面上的庆贺宴饮、往来道喜之下,是一场基于最新政治格局而迅速展开的、无声无息的评估、权衡、选择与悄然转向。
往日那些态度暧昧、首鼠两端、习惯于在几位成年皇子间待价而沽的中间派官员和世家大族,此刻再也无法安然地置身事外或左右逢源。形势比人强,陛下此举,已然将夺嫡之争的格局清晰化、明朗化,甚至可说是白热化。
靖王萧景琰得娶丞相谢泊远嫡女,谢家之势,如日中天,门生故吏遍布朝堂上下,盘根错节,且靖王本人军功卓着,性格强势,作风凌厉,看似锐不可当,胜算颇大。一时间,不少急于攀附从龙之功、渴求在新朝来临前谋得晋身之阶与家族富贵保障的官员,已开始暗中向靖王府和丞相府递送投诚的信号,表露忠心,进献厚礼,希冀能早早搭上这艘看似最为坚固豪华的大船。
然而,亦有不少老成持重、讲究正统、或本就与谢家势力素有龃龉、甚至深受其打压的官员清流,则更倾向于低调内敛、仁德兼备、皇后所出的嫡子瑞王萧景珩。
安靖侯府虽势弱,但新晋准瑞王妃苏云昭此女近来风评颇佳,闻其性敏聪慧,端庄沉静,数次于困境中展现出不俗的智慧与韧性,加之瑞王本身在民政事务上表现出的务实与仁心,以及其温润外表下隐含的深不可测,亦不失为一个更为稳妥、或许更能带来朝局清明的选择。他们虽未大张旗鼓地登门道贺,却也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或是心照不宣的朝堂表态,或是私下里的寥寥数语,向瑞王府释放了善意与支持的信号。
更有一些原本依附于其他几位势力稍弱皇子(如齐王、楚王)的弱小势力集团,见靖瑞两强并立之势已成定局,自家主子夺嫡无望,甚至可能在新朝遭受清算,便开始惶惶不安地暗中物色新的投靠对象,急于改换门庭,寻求庇护。
两王府的门槛,在这几日似乎都被这些悄然来访的说客与密使踏低了几分。负责接待与甄别的王府长史、重要属官乃至侍卫统领,皆忙碌异常,手中收到的拜帖、密信、礼单堆积如山,需得耗费巨大心力仔细甄别其诚意、实力与潜在风险,谨慎应对,既要广泛吸纳助力,又要严防对手设下的陷阱与渗透。
瑞王府书房内,夜烛长明。萧景珩端坐于书案之后,听着顾先生条分缕析地汇报近日京城各方势力的最新动向与暗中投靠的情况,面色平静如水,唯有指尖偶尔无意识地轻叩紫檀木案面,显露出其内心的思虑重重。
“树欲静而风不止。陛下此番落子,既是保全平衡,亦是催逼各方亮明立场,加速这局棋的进程。”
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了然,指尖点过案上一份墨迹犹新的名单,“这些暗中递话、表露投诚之意的,其背景、动机、过往政绩、与谢家或靖王府的关联,皆需一一核实,反复甄别。可用者,暗中接纳,徐徐图之,不可急切;首鼠两端、意图投机者,虚与委蛇,暂不拒绝亦不承诺;若为对手设下的暗桩或是心术不正之辈,则需巧妙远离,不必得罪,亦不可留任何把柄。”
顾先生颔首,面露赞许:“王爷明鉴。虚名浮利不过镜花水月,根基稳固方是长久之计。只是如今王府已处于风口浪尖,各方目光灼灼,行事需较往日更加隐秘周全,滴水不漏方为上策。”
“先生所言甚是。”
萧景珩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渐凝,“眼下重中之重,仍是北境军饷旧档的核查与吏部考功清吏司年度评议的核验。此二事关乎国本,关乎吏治清明,亦是陛下所关注之事。唯有在此等实事上做出成绩,方能真正稳固根基,吸引那些真心为国为民的有识之士,而非仅是趋炎附势之徒。”
他心中那盘关乎天下苍生、关乎帝国未来的大棋,从未因这突如其来的婚事而有片刻停滞,反而落子愈加速捷凌厉。
与此同时,安靖侯府疏影轩内,却因苏云昭身份的陡然转变而意外获得了一丝难得的清静。或许是因为准王妃的尊贵身份已然确立,柳姨娘又刚因设计陷害而受挫被禁足,府中下人再不敢轻易怠慢这位即将飞上枝头的主人,连一向嚣张的苏云瑶也似乎被这巨大的打击和嫉妒折磨得暂时无力前来寻衅。
苏云昭乐得清静,屏退旁人,只留心腹侍女挽月在侧伺候。轩窗微启,晚风送爽,吹散了白日里沾染的喧嚣与虚伪气息。
她于灯下再次缓缓展开母亲遗留的那幅略显陈旧的画作,目光久久凝注于那枚颜色黯淡、字形古拙模糊的印章之上,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细微的刻痕,仿佛能感受到一丝来自遥远过去的微弱讯息。
成为准瑞王妃带来的最大便利与希望,便在于此——身份的提升,意味着她或许能拥有更广阔的的信息获取渠道与资源调动能力,去触碰那些往日被层层壁垒封锁的宫廷秘辛。
她沉吟良久,目光愈发坚定,轻声对挽月吩咐道,声音低沉而清晰:“明日,你设法出去一趟。寻一位口风极紧、最好精通金石篆刻、且对旧日宫廷人事有所了解的老先生。不必拘泥于身份,退休的籍官、古玩铺子里眼光毒辣的老师傅、甚至是知晓些前朝旧闻轶事的说书老人都可,但务必确保其为人谨慎可靠。暗中打听,约莫二十至二十五年前,宫廷画院之中,或是与宫廷往来密切的丹青好手里,可有尤其以绘制寒梅见长、且其人所用私印、闲章之中,带有‘筠’字。记住,此事关乎母亲清白,千系重大,宁可毫无所获,也绝不可流露半分真实意图,引人探究,惊动任何不该惊动之人。”她的语气凝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挽月神色无比肃然,立刻敛衽深深一拜,郑重应道:“小姐放心,奴婢深知此事千钧之重,定会万分小心,寻个妥帖的由头,绝不敢走漏半点风声。”
苏云昭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回画中那株孤傲绽放的寒梅之上,眼神深邃如潭。
母亲,您当年在这深深宫闱、重重朱门之内,究竟遭遇了什么?结识了何方人物?这枚小小的、几乎被岁月湮没的“筠”字印记,究竟是一条无关紧要的闲笔,还是指向真相彼岸、至关重要的钥匙?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座庞大而黑暗的迷宫入口,前方雾气深重,杀机暗藏,但手中因这道圣旨而似乎清晰了少许的线头,给予了她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希望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