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圣旨的余波在京城权贵间荡漾不息,然而安靖侯府的疏影轩内,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苏云昭端坐于窗下,面前摊开着母亲留下的几件旧物,其中最引她注目的,仍是那幅墨色略显黯淡的寒梅图。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细微的尘埃缓缓浮动,衬得她面容愈发沉静,唯有那双凝注于画作上的眼眸,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执拗光芒。
准瑞王妃的身份如同一道微妙的光环,虽未立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却悄然松动了许多昔日坚不可摧的壁垒。内务府按制送来的份例章程,宫中赏下的锦缎珍玩,甚至皇后娘娘特意赐下的几本记载宫廷礼仪、历年节庆旧事的典籍,她都一一仔细研读。她所求并非荣宠虚名,而是这些物件文字背后,可能隐藏的、与母亲那段尘封岁月相连的蛛丝马迹。
挽月轻步而入,脚步声几不可闻。她行至苏云昭身侧,低声禀报:“小姐,您前两日吩咐奴婢暗中查访之事,略有些进展了。”
苏云昭闻言抬眸,目光清亮如洗:“细细说来。”
“奴婢谨记小姐吩咐,未敢直接探问‘筠’字印记,只假托小姐素爱丹青,想寻些前朝或本朝早年流落民间的孤本画谱,或是寻访那些技艺精湛却声名不显的画师遗作用以赏玩品鉴,借此接触了几家信誉良好的古玩字画铺子的老掌柜,后又经一位老掌柜引荐,拜访了一位从翰林院画院致仕多年的老籍官。”挽月语速平稳,吐字清晰,显是已将事情脉络梳理分明。
她稍作停顿,继续道:“那老籍官已是耄耋之年,记忆虽有些模糊,但对往昔画院人事却仍保留着几分印象。几番旁敲侧击之下,倒是从他口中探得,约莫二十余年前,宫中画院确曾有过一位姓云的画师,其人最擅绘梅,笔下的寒梅风骨清奇,意境高远,颇得当时几位深居简出的太妃赏识。”
苏云昭眸光微凝,指尖无意识地收紧:“这位云画师,后来如何了?”
“据老籍官说,此人性情颇为孤高,不喜交际,于永业十五年左右便称病辞官,离宫之后便如泥牛入海,再无音讯。”挽月声音压得更低,“据闻是返回江南原籍后不久便溘然长逝了。”
“云姓画师……永业十五年……”苏云昭轻声咀嚼着这几个字。永业十五年,正是母亲初入宫廷的那段时日。时间上的吻合让她心头微微一紧。“关于这位云画师,可还有更详细的记载?譬如他的名讳、表字、别号?尤其是……可有用过带‘筠’字的印章?”
挽月面露难色,轻轻摇头:“年代实在久远,那位老籍官亦是年事已高,记忆模糊,只恍惚记得似乎听人提起过,云画师曾有一个别号与竹相关,但具体是何字眼,却无人知晓了。奴婢恐追问过甚反引猜疑,未敢深究。”
苏云昭沉吟片刻,目光再次落在那幅寒梅图上。画中梅花枝干苍劲,花瓣却柔美异常,刚柔并济中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哀愁。
“竹与筠,本就相伴相生。”她喃喃自语,心中那根微弱的线头似乎因这模糊的信息而清晰了半分,但旋即又陷入更深的迷雾。
一位早已逝去多年的画师,一枚含义不明的印章,如何能与母亲的猝然离世产生关联?是母亲偶然购得或受赠了这位画师的画作,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她再次缓缓展开那幅寒梅图,目光如炬,细细审视画中风骨。母亲的画技虽也称得上佳品,但此画风格与老籍官口中云画师“风骨清奇”的特征似乎略有差异,反而更显一种柔韧内敛的韵味。
是母亲在模仿其风格?是挚友间的酬酢赠礼?还是……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骤然划过脑海:这枚钤盖在画角、颜色黯淡的“筠”字印章,或许并非画者本人所有,而是收藏者、鉴赏者、或是赠画之人所留!
若果真如此,那么这“筠”字所代表的,很可能并非那位已故的云画师,而是另一位与母亲关系匪浅、且拥有此印之人。此人能将代表个人意趣的私印钤于母亲如此珍视的画作之上,其与母亲的关系定然非同寻常。
线索仿佛又多了一条岔路,前景愈发显得扑朔迷离。然而苏云昭并未因此气馁,反而被激起了更强烈的探究欲望。迷雾越深,越是证明母亲之事背后牵扯之广、之深。
她小心翼翼地将画作重新卷起收好,对挽月吩咐道:“此事你办得甚好。这条线暂且到此为止,短期内勿再深入查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我们需得另寻他法。”
成为准瑞王妃的另一重无形好处,便是拥有了更为合理且顺畅的理由与机会接触宫廷深处。她需要耐心等待,等待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以合乎礼法规制的名义,去查阅那些尘封更深、守卫更严的宫廷档案,或是接触那些可能知晓更多前朝旧事、却因种种原因而缄口不言的宫中老人。
挽月轻声应是,又迟疑道:“小姐,还有一事...奴婢在打听云画师时,偶然听闻一个传言,说当年云画师离宫前,曾与宫中一位贵人有过争执,具体为何却无人知晓。老籍官也只当是闲话,未敢多言。”
苏云昭眸光一闪:“可知是哪位贵人?”
挽月摇头:“老籍官语焉不详,只说那位贵人后来也不甚得志,早早便殁了。”
苏云昭若有所思。宫中秘事,往往如投入湖中的石子,涟漪扩散之处,牵连甚广。母亲入宫之时,不过是一普通女官,如何会卷入这些是非之中?
夜色渐浓,疏影轩内烛火通明,映照着苏云昭沉静的侧脸。她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缓缓写下几个关键词语:云画师、永业十五年、寒梅、筠印、宫廷。
她的目光在这些词语间流转,试图找出其中的联系。永业十五年,母亲入宫,云画师离宫;寒梅图,母亲珍视之物,钤有“筠”印;宫廷,一切谜团的源头,也是所有线索指向的终点。
窗外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苏云昭警觉地抬头:“谁?”
一阵轻风拂过,窗棂微微作响,似是夜猫经过。挽月忙走到窗前查看,回报并无异常。
苏云昭却心下不安。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感觉暗处有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是侯府中人?还是其他窥探她这位准瑞王妃的势力?
她起身走到窗前,望向漆黑一片的庭院。母亲当年是否也曾如此,感觉身在局中,四处危机四伏?
“挽月,明日你去打听一下,永业十五年至十七年间,宫中可曾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苏云昭轻声吩咐,“尤其是与画院、或是与女官相关的。”
挽月领命,又担忧道:“小姐,如此打探宫中旧事,若被人察觉...”
“无妨,”苏云昭目光坚定,“如今我有准瑞王妃这重身份,打听些宫廷旧闻以为借鉴,也是情理之中。只需小心谨慎,不至引人疑窦。”
挽月这才放心应下。
苏云昭回到案前,再次凝视那幅寒梅图。画中梅花在烛光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枝干如铁,花朵如雪,在那片墨色之中静静绽放。
母亲,您究竟留下了怎样的秘密?这幅画,这个印章,又指引着怎样的真相?
她轻轻抚过画卷,指尖在“筠”印上停留。这个字,如一把钥匙,或许能打开通往过去的大门,但也可能释放出难以控制的危险。
无论如何,她已下定决心,必将追查到底。
夜色深沉,疏影轩内的烛火久久未熄。苏云昭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如一帧静默的剪影,在重重迷雾中,寻找着一丝光明。
而在不远处的暗影中,的确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疏影轩的动静。见烛火久久不灭,那身影悄然后退,融入更深的黑暗中,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苏云昭对此浑然不觉,她全部的心思,都已沉浸在那段被时光掩埋的往事中,试图从零星碎片中,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母亲的死,绝非偶然。而这幅寒梅图,就是通往真相的第一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