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比苏云昭预想中来得更快一些。皇后周氏体恤她即将成为瑞王妃,日后难免要协助管理王府内务乃至襄助宫中事宜,特降下恩典,准许她可随时递牌子入宫,至坤宁宫偏殿的藏书阁阅览宫中旧例典章、历年记事,美其名曰“提前熟悉宫廷规制仪范,潜心修习,以备日后之用”。
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契机与掩护。苏云昭恭敬谢恩后,便择了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只带了挽月一人,再次踏入那红墙黄瓦、气象森严的宫禁之地。
坤宁宫偏殿的藏书阁幽深静谧,高大的紫檀木书架顶天立地,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无数卷帙,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墨锭与淡淡防蛀药草混合而成的特殊气息,沉静而肃穆。负责管理此处的管事太监早已得了坤宁宫总管太监的吩咐,态度恭敬却并不热络,引着苏云昭主仆二人入内后,便垂手侍立一旁,目光看似低顺,实则不时悄然扫过,显见并未完全放松警惕。
苏云昭对此心知肚明,并不急于立刻查找敏感内容。她先是依着目录索引,寻了几本厚重的《宫廷礼制大全》、《内廷则例汇编》以及《大胤会典·后妃命妇篇》置于案上,笔墨纸砚备于一旁,凝神静气,一页页仔细翻阅,不时提笔蘸墨,在素笺上抄录几句关键条款或仪注,神情专注,姿态从容,俨然一副潜心向学、恪守本分的准王妃模样。挽月则安静侍立在侧,小心地研磨墨锭,动作轻缓。
如此过了大半日,窗外的日影缓缓西移。那管事太监见苏云昭始终埋首于礼仪典籍之中,神情认真,并无任何逾矩之举,目光中的审视与警惕渐渐淡去了几分,偶尔也会寻个由头退至门外廊下稍歇片刻,或是去处理其他琐事。
察觉到周遭无形的监视略有松动,苏云昭方状似无意地站起身,假作活动筋骨,缓缓走向藏书阁更深处那些存放历年宫廷人事记档、后妃名录、赏罚录以及部分无关紧要的旧日文书账簿的区域。
她的目标明确而集中:永熙十五年至二十年期间入宫、品级不高不低、且早已亡故的嫔妃记录。尤其是那些生前可能因擅长诗词书画、性情特点鲜明、或与母亲年龄相仿、入宫时间接近而可能有所交集者。
书架高耸,许多册子边缘都积着薄薄的灰尘。指尖拂过那些脆弱泛黄的纸页,发出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响,在寂静的阁内显得格外清晰。一个个陌生的封号、姓氏、籍贯、入宫时间、简单的晋位记录、卒年……如同流水般掠过眼前。大多数妃嫔的记录都是寥寥数笔,便概括了她们寂寂无闻的一生,最终的结局不过是“薨”、“卒”等冰冷字眼,便彻底沉寂于这浩如烟海的冰冷档案之中,再无人问津。
时间悄然流逝,窗棂间投入的光线已变得昏黄。苏云昭轻轻蹙起眉头,连续翻阅了多本册簿,并未发现特别值得注意的目标。大多妃嫔的生平记录乏善可陈,如同一潭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
正当她准备合上手中那本厚重的《永熙朝后妃起居注副册》时,指尖翻动的动作忽然一顿。那一页靠下的位置,记录着一位刘姓才人:刘氏,永熙十六年选秀入宫,出身江南书香门第,父为地方学政,因其“性敏慧,通诗书,尤擅丹青,工花鸟”,初封才人,后曾得一时圣眷,晋为美人。但记录至永熙十九年冬,忽戛然而止,仅以“染急疾,三日而薨”六字草草交代,卒年二十二岁。其后再无只言片语的追封、哀荣或后续记载。
永熙十九年冬……母亲是在永熙二十年春末出的事。时间上衔接得颇为紧密。且擅画……虽与母亲所擅长的琴艺不同,但同属才艺范畴,或许在宫廷宴集、才艺展示时有所交集?甚至可能因趣味相投而有过来往?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微微加速,正欲凝神细看关于这位刘美人更详细的记载,忽闻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那管事太监笑着走进来,声音在空旷的阁内显得格外清晰:“苏姑娘,眼看时辰不早了,宫门快要下钥了。这些陈年旧档最是晦涩枯燥,看久了甚是伤神耗眼,不若今日暂且到此,明日若得闲再来看?”
苏云昭面色平静无波,从从容容地合上册子,放回原处,微笑道:“多谢公公提醒,确是有些眼酸了。今日便到此吧。”她示意挽月将方才抄录礼仪规范的数张素笺仔细收好,仿佛方才只是随手翻到那一页,并未过多留意。
主仆二人随着管事太监向外行去。经过他身边时,苏云昭状似随意地轻声问道:“方才翻阅旧档,偶然见到一位刘美人的记录,年纪轻轻便不幸薨逝,真是令人惋惜。不知公公可知,宫中可还有关于这位刘美人更详细的记载?譬如她的画作,可有留存于世的?”
那太监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诧异,随即迅速被职业性的笑容掩盖:“哎呦,姑娘您真是心善,还记得这些老早以前的人。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那位刘美人去得突然,身后又无子嗣依靠,这宫里人事更迭,谁还记得那么清楚哟。画作什么的,年头太久,怕是早就霉烂散佚,寻不着喽。这紫禁城啊,别的没有,就是旧人旧事多得数不清,大多都这样,一阵风似的,过后就没了。”他话语寻常,甚至带着几分絮叨,却透着一股子经过岁月打磨后、对生命消逝的彻底漠然与习惯性遗忘。
苏云昭不再多问,只含笑谢过他引路,神色如常地登上等候在宫门外的马车。车厢摇晃,她闭目凝神。刘美人……死因记载模糊潦草,身后异常冷清,且擅画。这无疑是一个需要重点留意的名字。然而那太监滴水不漏的反应也再次提醒了她,在这深宫之中,欲盖弥彰固然是破绽,但这种经过长期演练的、彻底的遗忘与漠视,同样可能是某种更高明的、精心粉饰太平后的结果。
调查刚刚艰难地撬开一丝缝隙,她便已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涌来的无形阻力。每一页被翻动的陈旧档案,每一个被重新提起的故名,或许都正悄然落入某些有心人的耳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