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东南隅的绣坊,并非什么机要重地,终日里只闻得见丝线穿梭的细微声响,和宫女们低声交流的软语。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浆糊甜味和各色丝线特有的气息。苏云昭以需要亲自挑选大婚所用绣品花样、并想观摩学习宫廷最新刺绣技法为由,递了牌子,很快便被管事嬷嬷殷勤地迎了进去。
坊内光线明亮,数十名绣娘正低头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五彩丝线在她们灵巧的指尖下化作繁复美丽的图案。
苏云昭佯装饶有兴致地听着管事嬷嬷的介绍,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不动声色地扫过那些埋头工作的女子们。
她们大多年纪很轻,面容稚嫩,偶有几位年纪稍长、气质沉稳的,坐在一旁负责指导或是处理一些格外精细复杂的部分。
她看准时机,状似无意地向管事嬷嬷问道:“听闻宫中绣坊藏龙卧虎,汇聚天下顶尖的绣艺。我从前在家时,曾听母亲提起过一种前朝颇为流行的‘错金缕’针法,据说绣出的花纹金光隐隐,华丽非凡,只是极难掌握,近乎失传。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向擅长此道的老师傅请教一二?”
这“错金缕”针法,正是她从那本母亲遗留的旧花样册子里看到的,记载寥寥,语焉不详,她猜测若那位芸娘真是宫中的老人,或许会有所涉猎。
管事嬷嬷闻言,脸上立刻露出几分为难之色,赔笑道:“回苏姑娘的话,您真是见识广博。不过这‘错金缕’针法实在过于繁难晦涩,耗费工时极长,如今坊里怕是……怕是……”
她话音未落,旁边一位一直在默默分理彩色丝线的老绣娘忽然抬起头,声音沙哑地接口道:“那种老掉牙的针法,又费眼睛又费精神,现在哪还有年轻人肯学?早就没人会喽。也就是我们这些老骨头,年轻那会儿还见过几分样子,勉强认得出来。”
苏云昭心中一动,立刻循声望去。只见那老绣娘年纪约莫六十上下,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已是花白,脸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深深皱纹,但一双手却依旧稳当灵巧,眼神透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浑浊与淡然。她含笑,语气温和地问道:“这位嬷嬷如何称呼?竟真的识得此古法?真是令人敬佩。”
那老绣娘还未回答,管事嬷嬷忙抢先道:“回姑娘,这是坊里的老人了,大家都叫她严嬷嬷。在绣坊待了快四十年了,经手的花样、带出的徒弟,数都数不过来,确实是见多识广。”严嬷嬷?不是芸娘。苏云昭心中微微一阵失望,但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赞道:“严嬷嬷真是宝刀未老,堪称绣坊的定海神针。”
那严嬷嬷却只是淡淡瞥了苏云昭一眼,并未因她的夸赞而有丝毫动容,又低下头去忙活自己手头的事,像是自言自语般嘟囔道:“见识多有什么用,黄土都埋到脖子喽。好些老花样,独创出它的人都没了,还有谁记得该怎么绣?早就跟着人一起进棺材了。”
苏云昭心中忽有所感。
她走近几步,拿起严嬷嬷手边一块刚刚绣了一半的锦帕,上面是常见的缠枝莲纹样,她仔细看了看那针脚和配色,由衷赞道:“嬷嬷手艺真是精湛,这枝叶的走势和光泽处理,灵动自然,倒让我想起母亲留下的一幅旧绣屏,也是这般栩栩如生。只可惜母亲去得早,许多她喜欢的独特针法和花样,都未能传承下来,每每想起,都深感遗憾。”
她再次提及母亲,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黯然与怀念,目光却如炬,仔细观察着严嬷嬷最细微的反应。
老绣娘分理丝线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短暂,若非苏云昭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她并未抬头,只是手上的动作慢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含在喉咙里:“安靖侯夫人……身份尊贵,用的见过的,自然都是顶好的东西……咱们这些微末技艺,粗糙得很,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就在这时,一个小宫女脚步匆匆地过来,附在管事嬷嬷耳边低声急语了几句。管事嬷嬷的脸色微微一变,忙对苏云昭赔笑道:“苏姑娘,实在不巧,内务府突然派了人来巡查点验物料库存,催得急,奴婢得立刻过去应卯盯着,您看……”
苏云昭知道今日注定无法再深谈下去,便顺势道:“嬷嬷快去忙正事要紧,我自己再看看这些精美的绣品便是,已是受益匪浅。”
管事嬷嬷连声道歉,匆匆离去。苏云昭又在坊内流连了片刻,欣赏着那些完成或未完成的绣作,却再无法找到与那严嬷嬷单独交谈的机会。她注意到,自她提及母亲之后,那严嬷嬷便始终保持着绝对的沉默,不再发一言,甚至连头都未曾再抬起过,仿佛与周遭隔绝开来。
离开绣坊时,苏云昭的心情复杂难言。虽未找到芸娘,但这位严嬷嬷的反应,确实有些微妙难言。她似乎对“老花样失传”、“人死技消”颇为感慨,对自己提及母亲,也有一丝极细微、难以捕捉的反应。她会是芸娘吗?或者她认识芸娘?还是说,仅仅因为年老而心生普遍性的感慨?线索依旧模糊不清,如同雾里看花。
回到疏影轩,已是日暮西山,天色将晚。华灯初上,勾勒出侯府庭院深深的轮廓。她却毫无食欲,只觉身心俱疲,那种在庞大宫廷机器面前深感自身渺小无力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
挽月为她点亮室内的灯烛,又悄无声息地退下。苏云昭独坐灯下,再次拿出那份名单和今日记录的零星信息,就着跳跃的烛光,试图从中找出更多的关联与可能性。
突然,窗棂方向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嗒”,像是一颗极小的小石子撞击在窗纸上的声音。
苏云昭瞬间警觉,全身肌肉绷紧,霍然抬头望向窗户。疏影轩位置偏僻,入夜后极少有人会来,更别提会用石子投掷窗户。
她凝神细听,窗外除了风声,再无任何异响。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起身,放轻脚步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警惕地向外望去。窗外庭院被夜色笼罩,月光黯淡,树影婆娑,空无一人。只有秋风穿过枯枝败叶时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声。
她正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或是风吹动了什么,目光下意识地向下扫去,却猛地定格——只见窗台下方的青砖缝隙里,似乎被人为地塞进了一小角折叠得极为整齐的纸张!
她的心骤然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她迅速四下张望,确定院中确实空无一人后,飞快地伸出手指,将那纸角从砖缝中抽了出来,随即立刻关紧窗户,插好插销,回到灯下。
她的手指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缓缓展开那张纸条。依旧是那种质地粗糙、略显发黄的劣质纸张,依旧是那看似潦草随意、实则力透纸背的熟悉字迹!而上面的内容,却比前两次更加直接,更加令人心惊肉跳:
“名单之人,十存一二,慎接触。贵妃疑。”
字迹与第一卷末那张救命的纸条、以及上次警告她老太监危险的纸条,一模一样!
苏云昭握着这张轻飘飘的纸条,却觉得有千斤之重,一股冰冷的寒意无法抑制地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如坠冰窟!
这个神秘人!他或者说她,竟然连她拿到了名单都知道!甚至还知道名单上的人可能已经十不存一!更可怕的是,这次竟然如此直接地点出了“贵妃疑”这三个字!
这是在警告她,名单上的人不仅难以寻找,而且处境极度危险,接触他们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并且几乎明示林贵妃就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个陷阱,是想将她调查的方向彻底引向贵妃,借她之手去扳倒贵妃,或者借贵妃之手除掉她?
这个一次又一次地在最关键的时刻,用一种近乎鬼魅的方式向她传递信息的人,究竟是始终在暗中保护她的盟友,还是别有所图、利用她的敌人?他\/她为何会对宫中这些埋藏最深的秘密如此了解?又为何要选择用这种极端隐秘、不留痕迹的方式来提醒自己?
无数的疑问、猜测、震惊、恐惧,如同滔天巨浪般瞬间席卷了她的脑海,让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不得不扶住桌角才能站稳。
原本因为找到“绣坊”这个新方向而升起的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内容骇人的纸条彻底扑灭,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浓重、更加令人窒息的迷雾和深不见底的危机感。贵妃的阴影,如同巨大无比、精心编织的罗网,清晰地笼罩下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彻底吞噬。
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这条信息证实了她内心最深处的部分猜测,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清晰而致命的危险信号。贵妃的嫌疑,已然陡增到不容忽视的地步。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比以往更加谨慎,更加如履薄冰,因为她面对的,可能是宫廷之中最强大的敌人之一。
她将纸条凑近烛火,跳动的火苗迅速舔舐上纸张的边缘,瞬间将其点燃,化为一小撮灰烬,飘散在空气中,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