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内,檀香袅袅,气氛却与佛门的清寂截然不同。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尘埃在光束中静静漂浮,仿佛时光也在这一隅缓缓沉淀。
林贵妃慵懒地倚在锦垫上,一身云锦宫装流泻于地,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她纤纤玉指拈起一块“雪中春信”香饼,动作优雅地置于小巧精致的博山炉上。
炉身雕着层叠山峦与灵兽纹样,古意盎然。
她静静看着青烟自山隙间缓缓升起,那清冷中透着暖甜的梅韵渐渐充盈室内,一丝一缕,沁人心脾。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脸上露出极为惬意的神情,仿佛整个人都浸入了一段清幽旧梦。
“好香,当真难得。”
她由衷赞道,声线柔婉中带着几分雍容,目光再次落在垂首恭立的谢明蓁身上,多了几分实质的欣赏,“清而不寒,甜而不腻,幽韵绵长,竟是本宫从未闻过的梅香意境。
谢小姐果然蕙质兰心,竟能调出如此合本宫心意的香。”
她语锋一转,略带冷意,“御调监那起子人,年年进上的都是些俗物,不是太艳就是太浊,没半点灵气。”
“娘娘谬赞了。”
谢明蓁微微屈身,声音轻柔似春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与惶恐,“臣女不过是闲暇时胡乱琢磨,偶有所得。能得娘娘慧眼品鉴,实是此香的造化,亦是臣女的福分。”
她晓得过度谦虚反而显得虚伪,适度的惶恐与卑微方能更熨帖地满足上位者的怜惜与虚荣。
林贵妃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腕上一串碧玺珠,示意她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
“方才听你说,心中烦闷,难以排解……可是与……瑞王有关?”
她不着痕迹地切入主题,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导。打压皇后和瑞王,是她多年来乐见其成之事,任何能在这局棋中增添筹码的机会,她都不会放过。
谢明蓁闻言,眼圈瞬间便红了,这次却不再刻意掩饰,任由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每一滴都似含着万般委屈。
她拿起一方素帕轻轻掩面,肩头微微耸动,泣声道:
“娘娘明鉴……臣女……臣女此前确是……确是仰慕瑞王殿下风姿,存了不该有的妄想……”
她抽噎着,语句断断续续,更显情真意切,“可他……他却视臣女如敝履,前几日在西苑马球会上,当着众多世家子弟的面,嘲讽臣女不自量力,说……说丞相府的女儿,也配肖想正妃之位……”
她刻意扭曲了事实,将前世萧景珩对她的利用、冷漠与最终弃如敝履,提前浓缩塑造成了一场当下的“轻视羞辱”。
字字血泪,声声哀切,将自己完美伪装成一个一片痴心错付、反受尽屈辱的可怜人。
林贵妃听着,眉头微蹙,面上是一派感同身受的怜惜,眼中却飞快地闪过一丝快意。
瑞王萧景珩,那个总是端着沉稳持重、仁德宽厚架子的皇后之子,果然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如此毫不留情地折辱一个倾慕他的贵女,实在刻薄寡恩,有失皇家体统与风度。
“竟有此事?”
林贵妃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诧与愤慨,手中碧玺珠串被轻轻拍在案上,“瑞王也太过分了!你乃丞相嫡女,身份尊贵,才貌双全,京城中有几人能及?他岂可如此轻慢折辱!”
她话语中的回护之意明显,轻易便将事情拔高到了“折辱贵女、轻视门第”的层面。
谢明蓁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哀婉凄楚,如同雨中娇花:
“臣女自知身份,从不敢怨恨殿下。
只是……只是经此一事,方知世态炎凉,人心冷暖。
不仅瑞王殿下……连皇后娘娘那边,似乎也因此对臣女、对臣女家中多有微词,父亲近日在朝堂之上,也颇多阻滞,举步维艰……”
她话语轻柔,却巧妙地将一桩风月场上的个人情感纠纷,引向了前朝后宫的阵营对立与权力倾轧。
果然,林贵妃面色倏地一沉。
皇后周氏!又是她!
自己与她明争暗斗这么多年,如今她的儿子竟敢如此欺辱有可能投向己方的丞相之女?
这不仅仅是打谢明蓁的脸,更是没把她这位宠冠后宫的林贵妃放在眼里!是在挑衅她的势力和威严!
“周氏母子,向来如此!”
林贵妃冷哼一声,保养得宜的艳丽脸庞上掠过一丝清晰的戾气,“表面上一副仁厚端方的模样,内里最是狭隘不过!惯会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她倾身,伸手轻轻拍了拍谢明蓁冰凉的手背,语气转为明确的安抚,“你放心,此事本宫记下了。
你今日所受的委屈,绝不会白受。瑞王如此行事,狂妄失德,本宫定会在皇上面前,好好分说分说。”
谢明蓁心中冷笑,面上却瞬间感激涕零,就势滑下绣墩,盈盈跪倒在地:
“娘娘……娘娘如此回护,恩同再造,臣女……臣女无以为报!”
她将光洁的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姿态卑微柔顺到了尘埃里,全然一副寻得倚仗、全心托付的模样。
林贵妃满意地看着她伏低的脊背。
一个有能力(擅调奇香)、有身份(丞相嫡女)、又对自己感恩戴德、且与瑞王皇后阵营结下私怨的棋子,简直是上天赐予的助力,用得好了,便能狠狠扎向周氏心口。
“快起来,地上凉。”
她语气愈发和蔼,甚至亲自俯身将谢明蓁扶起,“本宫与你投缘,见你便觉亲切。日后在宫中若再遇难处,或是心中烦闷,尽可来锦华宫寻本宫说话。
至于瑞王那里……你且宽心,本宫自有分寸,必不叫你再受半分委屈。”
“多谢娘娘!”
谢明蓁眼中泪光未退,脸上却已绽开一个全然依赖而信任的笑容,仿佛终于寻到了遮风避雨的港湾。
她知道这根线,已经牢牢系上了。林贵妃的承诺,便是她下一步计划的重要保障。
又闲话了片刻香道茶艺,林贵妃看似随意问询,谢明蓁则一一巧妙应答,引经据典,见解不俗,更显才情玲珑。
直到殿外有心腹宫女轻声提醒时辰不早,林贵妃方才慵懒起身,临行前,还特意吩咐宫女将那一整盒“雪中春信”仔细收好带上。
送走林贵妃的仪仗,禅房内恢复寂静,只余博山炉中一缕将断未断的残烟。
谢明蓁脸上那柔弱可怜、感激涕零的表情瞬间褪去,如同潮水退沙,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深邃。
她缓步走到窗边,目光穿透细密的窗格,遥望着林贵妃鸾驾远去的身影,眼神幽深如古井,无波无澜。
片刻后,绮罗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行至她身后,低声道:
“小姐,事情办妥了。消息已透过咱们的人,递到了靖王府莫先生处,说的是‘西山有凤鸣,栖于梧桐,兆在靖王府’。”
谢明蓁微微颔首,目光仍望着窗外,声音平静无波:
“嗯。贵妃这边也已说通,她回去后,必定会借着今日之事,在陛下面前敲边鼓。
接下来,就看靖王那边……如何接招了。”
她需要的,是萧景琰的注意、重视乃至招揽,而不仅仅是林贵妃出于私怨的同情与利用。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她精心撒下的网,正在这深宫朝堂的暗流之中,缓缓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