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凭栏,清风徐来,远处丝竹管弦之音袅袅飘拂,似有还无,反倒愈发衬得这僻静角落中的对话清晰可闻,引人侧目。
萧景琰的目光毫无遮掩,如利刃剖玉,直直探来。
谢明蓁迎着他的注视,心中清明——火候已至。
她深知此刻进退之道:既不可操之过急,流露野心,亦不能一味藏匿锋芒,错失良机。凭借前世对这位靖王殿下性情的洞悉,她巧妙拿捏着分寸。
她微微垂下臻首,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被上位者凝睇的惶然与恭顺。然而她的声音依旧轻柔似水,条理却分明如镜:
“殿下垂询,臣女不敢不尽言。落鹰峡之患,其症结在于‘险’而不‘固’。
山势虽险峻异常,然多年风雨侵蚀,岩层风化,崖壁多有松动裂隙。
若敌军派遣精锐死士,择选险僻处悄然攀援,并非绝无可能。一旦成功潜入,便可如尖刀直插我军防线腹地,届时前后夹击,恐酿成大祸。”
萧景琰颔首,面色沉凝。这正是他心中所忧,一字不差。他追问,语气已不自觉带上一丝急切:“以你之见,该如何应对?”
“臣女浅见,当双管齐下。”
谢明蓁抬起眼,眸光清亮澄澈,竟带着一种与她柔弱温婉外表截然不符的冷静与笃定:
“其一,当立即遴选可靠工兵,秘密遣往落鹰峡,对外只称‘修缮驿道、加固山体’,实则迅疾勘查关键险段,以铁箍、灰浆加固松动崖壁,并于要害处预设滚木、礌石、警铃等防御工事。
此事贵在神速,更需绝对隐秘,以免打草惊蛇,反令敌军警觉。”
“其二,”她略顿了顿,见萧景琰听得专注,便继续从容道来,“落鹰峡附近,并非全然荒芜人迹。
据臣女所知,有几个小型部落散居深山之中,他们世代于此,熟悉当地一草一木,地形变迁。
殿下可派遣精明干练之人,携带盐铁、布帛、药材等物资,暗中加以联络抚慰,将其收为我方耳目。
山民目光所及,远胜固定岗哨。若有陌生面孔出入或地形有异常动静,他们必能最先察觉,及时报讯。”
萧景琰眼中精光一闪。派遣工兵加固防御,是他已有之想,只是尚未部署。
但联络利用当地部落为耳目,这一点他虽略有耳闻,却未深虑,更未想到能如此系统运用。
此计不仅耗费低廉,且若运用得当,效果可能出奇地好,宛如布下一张无形的预警之网!
“联络部落……确是一步妙棋。”他沉吟道,手指无意识轻叩桌面,“只是这些部落民风彪悍,素来少与外界往来,未必肯轻易为我所用,坦诚相待。”
“殿下明鉴。”
谢明蓁适时送上奉承,随即话锋轻转,点出关键,“正因其彪悍独立,不属任何一方,其提供的情报方更显价值可信。
他们所求者,无非是生存安稳,免受战乱波及,并能获取日常稀缺之物。
殿下可承诺,若他们提供之情报经核实有效,不仅即时给予厚赏,日后边境开设互市,亦可为其部落专设优待条款。
如此恩威并施,许以实利,方是驱策其真心效力的长久之计。”
萧景琰深深地看着她。这番分析,层层递进,思虑周详,已远超“偶然听闻父兄谈论”或“闺中遐想”的范畴,分明是经过深思熟虑、审时度势后形成的完备谋略。
此女之才思见识,恐怕不在他帐下一些专司谋略的幕僚之下!
“谢小姐所言,与本王近日所思所虑,竟不谋而合。”他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激赏,尤其是最后部落之策,更是点睛之笔,补全了他计划中缺失的一环。”
谢明蓁恰到好处地微微低头,露出一丝被赞誉后的羞赧:
“殿下过誉了。臣女只是妄加揣测,闭门造车之言。若能对殿下之大业有一丝微末助益,便是臣女莫大的福分。”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言语谦卑,愈发衬得她识大体、懂进退、不居功自傲。
“小姐不必过谦。”
萧景琰摆手,神色已是不同,“依你之见,此事具体执行,派何人负责最为妥当?又该如何避开朝中某些人的耳目?”
他不知不觉间,已将谢明蓁放在了可共同商议机要事务的位置上,征询着她的意见。
谢明蓁心中暗喜,知悉信任的根基正在悄然埋下。
她故作思索状,片刻后方谨慎答道:“工事修缮一事,可派殿下军中一位沉稳可靠、精通土木之心腹将领,领一队精干工兵,借日常巡防、操练之机分批悄然进行,掩人耳目。
至于联络部落……臣女听闻,殿下麾下有位高驰将军,不仅勇武果决,且为人低调,并非京城显贵眼中之熟面孔,由他乔装改扮,携带诚意,暗中前往接洽,较为稳妥。
至于朝中……”
她声音微微压低,仅容两人听闻,“陛下若日后问起,殿下只说是为加强边防巡逻,稳固地方民生,保境安民亦是殿下分内之责,此举合情合理,想来无人能公然置喙,即便有人心生疑虑,亦难寻实据。”
每一步,从人选到借口,再到应对朝廷的预案,她都考虑得如此周全缜密!
萧景琰此刻心中已不仅仅是欣赏,更有一股明确的“此女见解非凡,可为臂助”的念头强烈升起。
她不仅有见识,更深谙权势运作之道,懂得如何规避风险,实属难得。
“好!便依小姐之策。”
萧景琰当即拍板,心中已开始飞速盘算具体人选和施行步骤。
他看向谢明蓁的目光,已悄然带上了几分倚重与期待,“今日得小姐指点,确是茅塞顿开。他日若此策奏功,边境得宁,必不忘小姐今日献策之功。”
“殿下言重了。能为殿下分忧解难,是臣女之幸。”谢明蓁敛衽一礼,姿态柔婉恭顺。
直至花宴曲终人散,萧景琰特意亲自吩咐身边亲卫,备好王府车驾,务必将谢小姐安然护送回相府。
这一破格的优待之举,落在众多尚未离去的宾客眼中,自是引得无数惊讶探究的目光、窃窃私语与难以掩饰的艳羡。
马车辘辘,平稳地行驶在返回相府的路上。
谢明蓁慵倦地靠在车壁的软垫上,闭目养神。
窗外流光掠过她静谧的侧脸,唇角,却悄然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而洞悉一切的笑意。
第一步棋,已然精准落下,且走得稳稳当当,甚至超出了预期。
萧景琰对她,已从最初的“略有好奇”转变为“刮目相看”,乃至此刻的“心生倚重”。
接下来,便是要耐心地、一步步地让这份“倚重”生根发芽,变得更加深厚,更加牢固,直至最终……无法分割,成为他谋局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一直安静侍坐在侧的绮罗,此时方低声禀报:
“小姐,方才临行前,靖王府长史亲自过来,说奉殿下之命送上谢礼,已直接送至府中了。
是……是前朝那位书画双绝的大家的山水真迹,极为名贵稀有。”
谢明蓁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恍若未闻。
名贵墨宝?
不过是开始罢了。
她所求所图,远非这些可有可无的赏玩之物。